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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连续不断,整个大地都沉浸在雨的湿重与缠绵里了。

丁安邦撑着伞,从宿舍到办公室。路上,雨打在伞上的声音,清脆激越。而在伞外,雨正打在香樟树上,落下时,树叶随即下垂;仅仅一秒,或者更短,树叶又重装挺立了起来。接着又是垂下,又是挺立。生命在雨中的过程,顽强而单调,坚韧而诗意。雨水在操场边上,形成了一条明显的积水带,因为雨太急,它们流淌的速度远不及它们积聚的速度。丁安邦看着,忽然莫名地想起早些年读过的一本外国小说,是《百年孤独》,那里面有个马孔多小镇,雨一直下了三年零六个月。那漫长的雨啊!当时他读的时候,就好像感到被雨水浸泡在其中。现在想来,在那神秘而无边的雨中,马孔多小镇上的人们,该是怎样的孤独与绝望啊!

雨可以冲刷一切。

雨也可以生长一切。

雨更可以消失和死亡一切。

虽然打着伞,雨还是不断地落到丁安邦的身上,针扎似的冷。上了办公楼台阶,收了伞,他又回头看了眼雨,无边雨幕,如戏人生。他叹了口气,上了楼,进了办公室。报纸放在桌上,他看了眼,金融危机正在加剧,各国正在不断出台各种刺激经济增长的措施。宏观上的决策,有时看起来,好像与我们现实的生活无关,其实每一个决策,很快就会在我们生活中引起震动与反弹。这就像气象学上的蝴蝶效应,整个世界都在其中。丁安邦看着,又喝了口茶。太淡了,还是上午的。他起身,倒了陈茶,重新泡了一杯。水一冲进去,茶香立即就漫上来。他是喜欢茶香的。茶香可以让人心慢慢定下来,可是,面对如此纷繁的一切,他怎么能够一下子定下来呢?

县干班“红色教育”考察刚刚回来,学员们放假回家写报告去了。下周二,将是县干班的结业典礼。大前天,周三,科干班正式开班。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李化代表市委作了开班动员报告。开班后,中午,丁安邦陪着李化,还在其他一行人,在一号吃饭。李化问丁安邦最近到省里没有?丁安邦说没有。李化说:“老丁哪,你是真傻呢?还是装着?这个时候,还不……”

丁安邦笑道:“唉,什么时候了?不就是……”

李化说:“我可听说省里已经要研究了。”

“是吧?”丁安邦依然笑着。

这一直的笑,让李化很有些生气。李化道:“老丁哪,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啊,你啊!到省里跑跑吧,你那老同学不是在省委党校吗?通过他,给省里领导说说。这边,再找一下宏生同志。”

丁安邦还是笑,说:“这事我不想再……最近,我突然感到很累了。”

“很累?老丁哪,再怎么着你也得把这……然后再歇下来吧?”

“由着组织上吧。”

丁安邦现在还能想得起来李化当时的神情。李化一定不明白,丁安邦怎么在最后的关键时刻,突然像一根弦子,一下子松了。丁安邦自己知道,自从鲁飞白老教授来过以后,他最近想了很多很多。党校其实不过是一个学校罢了,怎么也……这应该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周二的晚上,也就是科干班开班的前一天晚上,丁安邦一个人去了医院。马国志还是那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红润,神态安详。护工说:“刚刚给喂过,是用导流管喂的流食。”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现在仅仅剩下了作为一个植物所具有的特征,这让丁安邦心里想流泪。他找到齐主任,齐主任说:“按照医学解释,马国志目前这样,已经被判定为植物人。但是,家属不太同意,而且可能也还有其他的一些特殊情况,所以就……”丁安邦知道马国志家属不愿意承认的原因,一个长期昏迷的人,总比一个植物人好。告别了齐主任,丁安邦再次回到病房,马国志的脸上已经被护工擦洗了一次。见丁安邦进来,护工笑道:“既然收了钱,总得好好地待病人。病人是可怜的,尤其是这样的病人。一点也不知道,就像……”见丁安邦面色严峻,护工把话咽了下去。丁安邦摸摸马国志的手,是温热的。他心里道:老马啊,你这一躺,万事都了了。可是,留着这党校这一大摊子,不好办哪!现在,市委的王……已经被调查了,你躺了好,没人再……现在总该想明白了吧,那些名啊,利啊,算什么?上午,我还接待了我们的老同事鲁飞白,看看人家,一生两袖清风,退了后回了老家,快80岁了,依然健康极了。我们也得好好地学学人家啊!国志啊!国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