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倒三千龄树屋(第3/15页)

阿南哥拉高音调量,对工人们告诫,不要欺负阿水兄弟的两位囝仔,他几天前去参加告别式,这两位儿女有心,要跟大家说声感谢,上山来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古阿霞想到了,姊弟的父亲是半月前送到山庄便伤重过世的伐木工,她帮忙缝过大体伤口。现在,一切明朗了,弟弟脚上穿着不合的绑腿与分趾鞋是来自父亲遗物。姊弟一开始不表明是遗孤,是不想靠感情来博得演出的赞许。古阿霞更意识到,这对姊弟可能是隐性的邦查人。邦查有个习俗,活着的人回到死者长年工作或生活之地,取得更多的慰藉,好获得余生更大的生存动力。

人是感情之体,工人们这时反过来安慰姐弟,有的说唱得好,有的说耳朵已经回甘了,纷纷赞叹。

“唱三民主义歌。”阿南哥大喊。

“山民注意,五挡爬山……”众人立正唱和,这歌词乱改,每个人却唱得一脸肃穆,不是他们那种平日喝酒打闹的习性。

“囝仔,这是你爸爸有够得意的把戏,人家机车四挡,他多一挡。”阿南哥拍拍姊弟两人的肩膀,说,“这么陡的山,你们爬上来,证明你们是摩里沙卡最棒的囝仔,来吧!今年的主祭词你来讲。”

“我不知怎么讲。”

“不是讲什么,是你们来了,学到你爸爸五挡上山的真功夫,”阿南哥指着光秃秃的山川大地,“看这些被我们锉光光的山,没一寸是美,没一寸是好,只有勇敢的囝仔最美。”

这是古阿霞参加过最温润的庙会了,因为她进教堂后,没参加过任何的道教活动。她看着姐姐擦干泪,在人群前虔诚地带领大家拈香,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古阿霞也低头,十指紧扣,祈求上帝对这块山川的苦难者怀抱希望,保佑他们平安,赐予大地能恢复生机的橄榄枝。

从太平洋扑来的中度台风从花莲登陆,工寮更热闹了。

台大学生登山队紧急从七彩湖撤退避难,挤在走廊煮饭。五个原木调查队员边抽烟,边收听广播节目。二十五个支持的森铁养护技工在保养与清点装备,他们神经绷紧,明早台风过后得分批维修四十几公里长的铁道。林场工人的工资是照运到“土场”③才计算。铁路三日内不抢通,工人没了三天工资,会给养护技工坏脸色。工寮的屋顶下人多热闹,屋顶上更是风雨喧闹。屋顶用木条强化,墙缝用大片的桧木皮补强,但是每隔几分钟,都能感受到强风吹过屋顶的呼啸声,随之而来的暴雨更是猛烈敲打。

小墨汁教古阿霞用卫生纸折纸飞机,那是纤维糙涩如冥纸的厚纸。心不在焉的古阿霞折了三次,折不出什么,她老是注意大门,被风敲得格格响之外就是不见帕吉鲁进来。

自从发布林场防台,林场撤守之后,工人将所有机具与钢索就地保固或拆卸。加藤式火车运来一批四日份伙食,运走最后一批原木,伐木活动停止了。帕吉鲁要古阿霞先回工寮,他说,整理好砍大树的工作,会好好面对台风。他没有说撤退到工寮,在工寮的古阿霞却以为他会回来避风。

她脑门胀着,浑身疙瘩,非常担心帕吉鲁,非常非常……

古阿霞站起身,想去林场,可是刚到门口,却被双傻挡下来。双傻衔母令守门,不要给古阿霞去林场。她只能回榻榻米陪小墨汁玩折纸飞机。到了傍晚四点,古阿霞跳起来,在背包塞了四包泡面、灌满了煤油的汽化炉、蜡烛、孔雀饼干,衣服另外用塑胶袋扎好防水,她穿上雨衣,要去找人,在门口与双傻几度推挤。这时候,莫兹桑赶了过来,用感叹的口气说:“我年轻时候,从来没有个男人让我在台风天跑出去找,趁雨小,去吧!”

雨小了点,风还是猖狂,处处积了浊水,被打落的青绿树叶到处是,有几根冲来的树枝横在路上。双傻跟来,连忙去除路障,他们的手脚从不合身的雨衣露出一大截,显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