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瞳女孩小墨汁(第3/11页)

天越来越亮,蓝润的天色装饰了村子,黄胸薮眉清脆的“鸡── 酒儿”鸣叫意谓又是干净晴朗的一天。四个男人抬着死者,沿山路下山,其余的人跳上碰碰车回到林场,用刚缝上、沾着血渍的袖子干活,他们绝不会遗忘什么,甚至刻意记得什么,忙着点,苦中作乐点,这就是伐木工的生活。

到了早晨九点,三十年历史的日制爱知(Aichi)发条老钟响起来了,穿绿衣的邮差总在这时来送信。村子不大,一小时就送完半袋信,剩下的收信人是住在广袤林区的伐木工,邮差难送达,把信托在菊港山庄,交由各林区每日定时下山的人员领回去发放。菊港山庄的柜台塞了一小柜永远发不出去的信。古阿霞翻过那些无主信,信封出现黄斑,邮票的邮资与图案都是几年前的规格。

山庄还有为数众多的电报。报差穿蓝制服,通常也坐九点的流笼上山,没送达的电报会挂在山庄,打电话请山上的人来拿。比起闲话家常、寒暄与报平安的信件来说,电报报凶,带来坏消息。古阿霞研究过电报,有两大特性:一是以字计价,所以内容短;二来,急迫性,死讯居多,比如“妈妈在十月三日下午三点去世,请速回”,或更短的“爸病逝,等你三天”。古阿霞从而想起那些接到电报者焦急难过,一夜难眠地等待隔日早班车回家。电报简直是一把小李飞刀,咻一声,不偏不倚,直插在胸口。

那是八月底的晨光,阳光把村庄的灰瓦照得发亮,昭和草絮到处飘,古阿霞坐在玄关穿鞋子,正要离开山庄,往78号林班地。这时候,报差把剩下的电报挂在山庄的“邮件柜子”,马海拿了看,把古阿霞叫下来,要她把这张电报送到林班地的收件者。

“那里是新的林区,没有电话。你要去那里,顺便帮忙。”

古阿霞心想,一点都不“顺便”呀!她的歌声如喜鹊,不去报喜,却要学着乌鸦报凶,这是哪门子的顺便。她瞥了那张“母病,速回”的电报,只有精简扼要的四个字,这户人肯定穷得省钱,便不推辞。

“对了,那几张也顺便拿去吧!”马海从柜子整理出几张旧电报,一并交给古阿霞处理。

古阿霞没想太多,拿了就走,跳上正发车的碰碰车,顺着森铁往上爬,时而是山壁旁的急速回音,时而是桥梁下的空荡,这条四十年前由日本人建筑的轨道,至今仍由道班工人每日徒步检修每个环节。古阿霞放眼望去,处处是壮丽的自然景观,处处见到人定胜天的努力痕迹。

教古阿霞头皮发麻的是,坐上载原木的空车板上滑过1260公尺长的高岭索道,令她两腿发凉,感到内脏空荡荡的。古阿霞刚着陆,又坐上森铁火车晕眩得闭眼休息,隐然听到有人追着对她笑。她定睛看,是黄狗。它戴上嘴套,追着火车跑来了。她有些话从心坎捏到了喉咙,大喊:“我下车,我来了。”她捡了火车转弯慢速的时候跳车,没抓准要多跑几步才行,失去平衡跌倒,袋里的罐头、睡袋、衣服等细软撒了出来。

她捂着给石碴扎疼的屁股。黄狗用嘴套顶着她的手,闹着玩,挺痒的。古阿霞瞧两转,知道会看到谁,就他,帕吉鲁。他站在不远处的人立广告牌下,拿着画笔冲着她笑,人在晴空烈日下箍在一圈圈爆开的光芒,那揪人心的光芒只有古阿霞体会到。她坐地上,手叉在胸前,把欢心的笑意憋在脸皮下,要人扶起来。帕吉鲁用两手把人从胳肢窝抓了起来,一点都不贴心,让古阿霞跌进他的怀里,像预谋好的见面方式。

古阿霞怕在别人面前拉拉扯扯的给自己害羞,选个话题,说:“怎么了?你当起画家。”

“他们会冷。”帕吉鲁摊开沾了红颜料的手。

古阿霞往“他们”看去,差点笑坏了。那是个广告牌,上头画有两个坐在石头上的胖子,刚刚才给帕吉鲁画上拙劣的红油漆披风,像被割喉,血喷得“孔雀开屏”。这广告牌在日据时期给人画上了曾任台湾总督的儿玉源太郎,光复后纪念抗日补上了名将张自忠拿大刀作势要砍前者。有人说,这样天天砍不是办法,论英雄、论倭寇都得放下成败,在荒岭做伴,改画成两人坐在石头谈天。这个站最后名为“将军说再见”,官拜将军的张自忠与儿玉源太郎只能目送人离去。到了秋天,周围的黄花三七草开了黄灿灿的花朵,萧索之外,又带点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