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亡

死亡是真正激励哲学、给哲学以灵感的守护神,或者也可以说是为哲学指明路向的引路者。正因为这样,苏格拉底给哲学所下的定义就是:“为死亡所作的准备”。的确,如果没有了死亡这回事,也就很难再有哲学的探讨。所以,在本书的最后第四部分,同时也是最严肃和最重要的一部分的开首处,专门对死亡进行一番思考就是相当适宜的。

动物并不真正知道死亡这回事。所以,个体动物直接享受到了种属不灭的特质:个体动物的自身在其意识中是没有尽头的。伴随着人的理智机能而必然发生的事情,就是确切知道了可怕的死亡。但正如在大自然,凡事有一害则必有针对这一害的解救手段,或者至少是补偿,同样,人的反省理智思维虽然为人们带来了对死亡的认识,但这反省思维也与此同时帮助人们获得了形而上的观点,从而使人们在死亡这一问题上得到安慰——而这些安慰则是动物并不需要、也没有能力接受的。一切宗教、哲学的体系都主要是为了让人们得到形而上的观点,这些体系因而是一副解毒药,首要的是对付知道了必然的死亡——而这是反省理智自动告诉我们的。但这些哲学或者宗教体系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达到这解毒的目的,却各自很不一样;某一宗教或者某一哲学的确会比另一宗教或另一哲学更能使人们平静地直面死亡。婆罗门教和佛教教导人们把自己看作是一切存在的源泉,看作是梵——对于这一切存在的源泉来说,其实并没有生、灭这回事。这两种宗教在教导死亡方面就比某些其他的宗教做出大得多的贡献——我所指的其他那些宗教宣称人是从无中诞生、是在诞生之时才开始其从别人那里接受的生存。与我这里的说法相吻合的事实就是:我们发现在印度,人们对待死亡是一副镇定、藐视的态度——这在欧洲人们是无法想象的。在对待死亡这一重大问题上,把一些软弱无力、经不起推敲的概念在早年就打印在人们的思想里、强行让人们接受,并以此使人们再也永远无力接受更正确和更站得住脚的观点——这确实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情。举个例子说吧,如果教导人们说:他们只是在不久前才从无中生成,因此,他们恒久以来一直就是无,但将来却可以永生不死——那这样就无异于告诉人们:虽然他们彻头彻尾是第三者一手造成,但现在他们却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永恒负上责任。但当人们头脑成熟、对事情有了深思以后,如果无法避免地看出这些教义欠缺理据,那到了此时,人们却没有更加合理的观点来取代这些教义,他们甚至已经没有能力明白那些更合理的观点了。他们就这样失去了他们本应获得的安慰——这种安慰是大自然因为人类确切知道了死亡而特别对人类作出的补偿。正因为是这样的一种情况,我们现在(1844)就看到在英国,在那些道德败坏、思想扭曲的工厂工人当中出现的社会主义者,在德国则是在同样道德败坏、思想扭曲的学生当中出现的青年黑格尔信徒,其思想已堕落至绝对的自然、物理观点。而这种局限于有形物质的观点所导致的结果就是:吃吧,喝吧,玩乐吧,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就这一点而言,这一观点实可称为兽性主义。

但是,根据所有那些关于死亡的教导,不可否认的一点就是,人们对死亡的看法——起码在欧洲是这样——并且很多时候甚至是同一个人对死亡的看法,都在这两种意见之间左右摇摆:一种意见认为死亡就是绝对的毁灭,另一种看法则是人们可以达致长生不朽,甚至还可保留着原来的毛发、样子。这两种看法同样都是错的,但我们与其说需要在这两端中找到一个正确的中间点,不如说需要获得某一更高的角度审视这一问题——一旦从这更高的角度审视,上述错误的观点就会自行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