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启(第4/5页)

到了板子胡同,他敲了敲门。出来一个金先生所谓的虾仁。一见是老冯,虾仁说了声“妈×”。老冯知道虾仁们的中国话是以这两个字为中心的,一点也不以为新奇,更说不到生气来。他掏出那三张票子来。虾仁的眼睛亮了些,为表示一点感情,又说了声“妈×”。

老冯留了个心眼:非见到大利,不能交钱;万一钱交过去,而他们变了卦呢!他很规矩的,勉强的陪笑,说明了这个意思。虾仁似乎听清楚,又似乎没听清楚,走了进去,老冯也跟进去。到了院中,从屋里又走出一对虾仁来,都丧胆游魄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仿佛是活腻了的样子。“爸爸!”屋门中探出个圆头来,“爸爸!”

圆头上挨了一拳,又缩了回去,可是还叫:“爸爸!带来烧饼了吗?他们不给我饭吃!”说完,圆头又伸了出来,虽然又挨了一拳,可是没有退回去;大利一下子跑出来,抱住爸的腿:“爸爸你怎么不早来呢!我饿!”

一个虾仁想把大利揪过去,大利照准了手给了一口:“我爸爸来了,我一点不怕你!”

虾仁捂住了手,似乎生了气,可是没发作。老冯赶紧叱呼大利,同时笑脸相迎的把钱递给了头一个虾仁。

虾仁接过钱去,数了数:“妈×,妈×,五块少!”“老爷!”老冯一手摸着大利的头,一手作势,帮助加重求怜的恳切:“老爷!苦人哪!以后再孝敬吧!”

虾仁们嘀咕了一会儿。过来两个,拉住大利的胳臂。“爸爸!”大利本能的觉到危险,脸上登时没了血色。“爸爸!别教他们打死我!我从此乖乖的,再也不淘气!”

“五块少,死妈×!”一个虾仁用力拉了大利一下子。“爸爸!”

老冯跪下了:“老爷们,善心吧!就是这么一条根啊!”

屋里又出来一对虾仁,用眼神鼓励了拉着大利的那两个一下。那两个一蹲身,一人抄住大利一条腿。大利哆嗦开了,眼睛冒着一股冷火。岔了音的喊了声:“爸爸!”刚喊出来,老冯眼前看见了一片红!

老冯怎样出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向是望着天走路,现在他深深的低着头。他看不见路,看不见人,看不见一切;眼前只有些红光。红光忽然结成一片,里面是大利的上半身,向他张着口,无声的喊爸爸。忽然红光散成多少片,一片红光包着大利的肠,另一片包着大利的胃,都鲜红的,颤抖着,在空中上下飞动。上下左右还有许多片红光与红星,是大利的眼,手,脚指,都颤动着,都无声的喊叫,哭泣,象肉店的肉块五脏都忽然疯了似的在空中乱飞,用力的眨一眨眼,他眼前的红光散尽,仿佛大利就在他身旁呢,他用手去拉,忽然在老远的来了一声“爸爸”,大利又在红光里从远处飞来,眼睁得很大,到了老冯面前,那双眼睛就那么闭了一闭,象刀在脖子上的时候的羊眼。老冯忽然的哭起来,哭不出声,胸中发热,从腹下抽起,抽到腮上,干裂着嘴。

他就这样恍恍惚惚的来到家中。老姨身上披着两张旧报纸在炕上坐着呢。他没说什么,她也没发问。老冯象醉了似的在屋里由这头摸到那头,自言自语的:“肠子!手!大利!大利!爸给你报仇!”摸了半天,他把菜刀摸到手中,用小毛巾包好,又走了出来。

出了门,他的眼前不那么乱了,心中好似也清楚了些。着急的时期已经过去,现在他想着给大利报仇。不用再求人,不用再想办法,不用再说好话,手中有刀,刀会解决一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有了赚头,很简单。他挺起瘦胸,眼望着天,看得清清楚楚,天上有几块白云,时来时去,掩住又放开日光。他仿佛永未曾看见过这样爽朗的天气,他自己心中也永没有这样充实痛快过。他觉到自己是条汉子,再也用不着给谁磕头请安,刀是天下最硬棒的东西。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力量不足,或下不去手杀人;他已忘了自己,自己好似只是一口正气,刀是正气的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