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怪脚刀(第2/11页)

怪脚刀就从六楼窗户里探出个秃脑袋,一副扁喉咙喊过去,来嘞!

遂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接着是裤腰带间那串钥匙在楼道里飞快盘旋的声音,好像谁沿着楼梯摆了一串长长的电光炮,一点着,电光炮就噼噼啪啪从顶楼开始往下炸,炸到头,就炸出了一个站在楼梯口的怪脚刀:一张上下分明的脸,上半部分是小眼,秃顶,高额头,下面挂着半圈络腮胡,皮夹克,皮手套,腋下挟一个空的运动水壶。

怪脚刀深咳一声,歪头朝草堆里吐了口老痰,走走走!就和他们一道朝老年活动室走去,迎着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新一轮激烈的益智锦标赛又开始了。

怪脚刀好几年没空吃早茶,每天早晨雷打不动,要送孙女上学。有时回来晚了,又上楼拿东西,几个老头在楼下催得紧。怪脚刀就从六楼放出一个高音喇叭——

等一歇!

随后从窗口扔出那串钥匙,一头扎着买菜的红色尼龙袋,像一顶小小的降落伞。但是钥匙多重啊,伞还没撑开,啪的一声,就摔进了老头眼门底的草堆里。他们捡起钥匙,扯掉尼龙袋,拍拍上面的泥灰,就先去活动室开门了。

这时六楼又传来一个高音喇叭——

哎,先烧壶开水再上岗!

可是老头们哪里有心思烧开水,每天准时在麻将桌前就位,是比从前准时进车间还要紧的一桩事情。要知道,活动室门口还杵着几位早到的同志,搓着手迫切等候上岗呢!

我家就住在怪脚刀家后面一栋楼。没工作的我每日睡懒觉,最烦听到几个老头子喊楼。不喊的时候,他们又要和楼下扫垃圾的,出去上班的人聊天,喉咙扯得老老响,盖上被子也没用。我气愤地想,难道人的喉咙是年纪越大越洪亮吗,于是从被子里掀出一条缝,大叫——

老王,叫他们别吵好不啦!人家上夜班的都不要睡了啊!说得好像我自己也上夜班一样。

老王说,呦呦呦,没良心,老早同学来喊你上学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嫌吵。

小时候读书,每天早晨要和几个住在附近的同学一道走,我总是动作最慢的那一个。七点不到,几部脚踏车陆续汇聚到我家楼下,进入漫长的练声环节。有一个嘴巴利索——

王占黑!你快点!

另一个拖长着喉咙喊——

王——占——黑——你——快——点——好——吗。

越喊我越急,嘴巴里饭还没嚼完,衣服没穿,书包也没理。每个人轮流喊过了,他们又一起喊,像一个合唱团的几个声部,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有时我实在是太慢了,要做值日生的和要抄作业的等不及,撑脚一踢,就先走了。

后来学校周围抓抄作业抓得凶,我说,要抄来我家抄。他们就把车停在楼下,趴在吃饭桌上抄作业,我在旁边吃饭,这下大家都来得及了。至于要做值日生的,自觉分开行动,这礼拜不带他了。

但是不用抄作业的时候,我家前前后后几栋楼还是得和我一起承受这催命的叫喊。

王——占——黑!

王——占——黑——!

快——一——点——!

这么想想,老头们这几声叫唤确实不算什么,那串噼噼啪啪的电光炮,甚至比不上无数次被按在枕头下面的一只闹钟。

而且老王说,老人说话大声是很正常的,他们耳朵不好,自己听不清,就以为别人也听不清。说什么都用喊的。

现在老王说话也越来越大声了。大清早,他站在阳台上朝对面六楼喊:

怪脚刀,你家两只狗又打起来啦!

于是半个小区都知道有两只狗打起来了。

◇◇◇三◇◇◇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区住到现在,有小孩的,小孩都走了,有钱的,看准房价搬迁了。剩下都是些老的,穷的,也有像赵光明这样新加入的外地人。一眼望过去,路上没几副年轻时髦的面孔,若要纠缠起来,却发现没一个好对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