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空响炮

◇◇◇一◇◇◇

赖老板像只烤架上的扒皮鸭子,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几圈下来,被窝里的热气都抖尽了,还是睡不着。老板娘闷头大骂,做啥!要吃西北风到外头去吃!隔着被子横生一脚,几乎把赖老板踹落到地板上。

赖老板不敢响,赶紧爬回来捂好。他有数,老婆并非凭空出气的人,生意做不下去,谁心里都不痛快。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吃西北风了。想他赖明生摸爬滚打五十年,游过街,干过群架,下过岗,上过本地新闻,什么扛不住,从没像最近一个月这么吃喝无味的。今天这顿年夜饭,白酒过二两,他就不想再动了。哈着冷气晃了一歇马路,回家躺下。

往年这一天,赖老板吃酒到八九点钟,一张大红脸直奔老友家,通宵麻将伺候。年关这副麻将,比年夜饭还要紧。输赢多少,不管,只管开心。赖老板最喜欢零点将至的时候,香烟缭绕,打开窗,家家户户的炮仗都蹿起来了,渐渐吞没搓牌的声音,眼底眼外,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赖老板听不清上家喊了什么,乱吃乱碰,碰错了,三家大笑,他也跟着笑。胡闹到一点宽,外面动静小了,几人又卯足精神玩起来。六点散场,赖老板出来,走在满地厚厚的红纸屑上,嘎吱嘎吱,鞋底不沾地面,像在大雪里。一脚一脚,他觉得自己踩在了钱上,五十响的,十五块,一千响的,五十块,一万响的,踩起来更加适意,软绵绵的。

一年到头做的生意,若都在除夕夜放掉,能从脚下铺到哪条街呢,赖老板总是边走边盘算。走到自家店门口,卷帘门拉开,照例放一支开年炮仗,一千响的大地红,讨个好彩头。然后回家,一碗大馄饨下肚,安心睡去。

这半年来,赖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差。原来横幅满城,新年起不准放炮仗了,放了要罚款,从此谁还敢呀。做到年底,店里忽然回光返照,人人都想最后再过一次手瘾。元旦前夜,卡在禁燃令的口子上,城里像遭了空袭一样,硝烟弥漫,爆炸声此起彼伏,耳聋的老人都嫌吵到吃不消。赖老板就坐在店里听,数,轰隆隆的是高升炮,嘶叫乱蹿的是礼花弹,噼噼啪啪的是电光炮。坐到十一点多,关了张,他在自家门口点了支一万响的财神到,响完,正好零点。

过了这天,再没有人来买炮仗了。赖老板的炮仗生意,算是正式做到了头。

到不到头,都是自己铺的路。城里大大小小礼花店,并非全数倒闭。早有人劝,赖老板啊,这桩事体,总归是没办法了。要么,也去进一点电子的卖卖,蛮好的,总算没有断掉这只生意头呀。

电什么子!买来听个响,地上不留红,像什么样子,有这种喜庆法吗!话虽这么喊,赖老板毕竟还是胆子小,生怕新炮仗成本高,卖不动,想来想去想不好。结果却叫隔壁阿大香烛店先占为王,搞了个电子炮仗代售点,势头一下打开了。

赖老板头上眼热,脚上硬是不肯跟风,他讲,假炮仗,没意思!李阿大我晓得的,年轻时候就这副德行,讨不到老婆,对牢洋火柴上的图,一边看一边弄,没骨气的。这种事体,我赖明生不做!

◇◇◇二◇◇◇

李阿大抢了赖老板的饭碗,名声臭了半条街。

从北京路动迁到爱国路,又缩进细长的八达弄,喜铺批发街历经三搬两搬,回头客都冲散了,生意人也走了大半。留下的几户,同住在附近的老小区里,几十年摆下来,各做什么,也自成规矩了。弄堂南北两道口,南面数过去,连着几间餐饮卫生用品店,几间炒货铺子,喜糖铺子,再过去是喜帖店,炮仗店,香烛店,自然形成了这种布局。买东西的人一路买过去,是很顺的。阿大就在赖老板的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