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山雨 第三章 母亲(第2/4页)

说着,来到村东一个栅栏门前,老秀轻轻架开门,两个人就走了进去。老秀叩着小东屋的窗棂说:

“他婶子!你家嘎子回来了!”

“谁呀?”郭祥听出是娘的声音。

“我是老秀。你家小嘎儿回来了!”

“唉!老秀,你老诓我干什么呢?”

“这回可是真的!”老秀嘿嘿笑着对郭祥说,“你看,你娘还说我诓她呢!”

“妈!是我回来了。”郭祥忙接上说。

只听屋里一声唏嘘,一阵响动,什么东西乓地一声跌在地上。门开了,母亲穿着一个破蓝褂子,掩着怀走出来,在门坎上绊了一下。月色底下,郭祥看见母亲老了,鬓发白了。

老秀笑着说:“他婶子,你看是诓你的不是!”

母亲走到郭祥身边,从上到下打量着他,围着他转了两三个磨磨儿,又扳过他的脸凑近看看,看着,看着,一头扎在郭祥怀里啜泣起来。郭祥鼻子酸酸地强忍住自己的眼泪。

“他婶子别哭了。”老秀立刻劝慰地说,“儿子多年不家来,家来了,这是大喜,你光哭反叫他心里难过。”

母亲拾起衣襟,擦擦眼,收住了眼泪。

老秀又劝嘎子早点儿安歇,说过回家去了。

娘儿俩进得房来,黑洞洞的。母亲在地上摸索了许久,原来刚才把灯碰落到地上去了。母亲拾起灯点上,又添了些油,从头上拔下一根针,把灯拨亮。郭祥记得,这还是多年前那盏破旧的铁灯。

母亲忙着到院里抱柴禾准备做饭。郭祥把东西放在炕上,一看这座小东屋十分破陋。坑上只有一床粗布被褥。一个迎门橱,烟熏火燎成了黑色,还断了一条腿用砖头支着。外间屋有几个盆盆罐罐,一个郭祥幼年坐过的小板凳。郭祥心里疑惑,不知为什么经过土改,家里头还是这样。父亲也不见了,郭祥心头沉重,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母亲抱了一抱烂豆秸,坐在灶前点着了火。郭祥抢过去烧火,母亲不让,她说:“孩子,你歇歇吧。你在外头这么多年,风里雨里,马不停蹄,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呵!”

“在外头不苦。有吃有穿,同志们在一块儿可乐和哩!”郭祥安慰妈说。

“唉,别哄妈了,八路军吃的那苦你当我不知道?”

这时郭祥忍不住问:

“妈,我爹哪儿去了?”

这一问不要紧,母亲的泪,扑簌簌地迎着灶门口,像一串水珠似地滚落下来。

“你再见不上你爹了……”母亲擦了擦泪,极力克制着悲痛,接下去说,“自从你走后,因为一只死鹰,你爹让人硬逼着披麻戴孝,回来就病了半年,没有起炕。那场花费,把咱家的三亩地一指甲没剩通折卖给谢家了。就这么人家还说不够,还要你爹给他家做活顶账。我打死你家的鹰,我赔你鹰,为什么就不依呢?还是你杨家大妈眼尖,人家是故意杀鸡给猴看,好显显他谢家的威风势派,叫穷老百姓乖乖听他的!从那时候起,家里没吃没喝,妈就藏起个破瓢,本村张不开口,就到外村讨饭。要回点稠的,就热一点给你爹吃。……孩子,我早知道你在梅花渡藏着,我没有给你捎信,一来怕走漏了风声,二来怕你知道了心里难过。妈只要受得了忍得住,就不能让你知道……”

“你爹病好了些,谢家就找他去做活顶账,一个钱不拿。直到八路军过来,减租减息,这才算喘了口气。你爹就扛了板凳磨石,到各村去给人家磨个刀子剪子,挣点钱餬口。赶日本‘五一扫荡,冀中地区变质,谢家就当了汉奸。谢香斋当了大乡长,谢家骧当上了警备队,威风更大了。修炮楼,修公路,派款派伕,不到一年,就要了20多顷地,比原先的地多多啦。这一带村子,差不多都成了谢家的地了。那时候,家家没吃的,吃麦苗、树皮,谢香斋穿着长袍,戴着礼帽,拿着文明棍,在这街上一摇二晃,还跟穷人说:‘我这肚子不盛粮食子儿,净酒净肉!隔了两年,八路的势力又壮起来,攻据点,拿炮楼,这帮兔子王八才夹着尾巴跑到县城里去了。可是日本一投降,国民党一来,谢香斋又升了县长,谢家骧又当了什么剿共队长,还是不断出来‘扫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