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第2/3页)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感情姿态已是由被动转为主动。即使身化灰烬尘土,也不要与君离分。虽然诗中没有直接描述两人山盟海誓的情形,但由“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可知两人感情深厚,绝非那等勉强凑合在一起的夫妻。两人如胶似漆,相信彼此坚贞不渝,女子深信丈夫有尾生的赤诚,誓不离分,自己又怎会像化作望夫石的女子那样无望凄惶呢?

不久,男子随商船出外讨生活,女子守在家中担惊受怕。生活霸道地隔绝了两个人平静厮守的愿望。倚门遥望他走过的道旁,已黯然长起了绿苔。苔深叶落,窗前黄蝶飞。独守空闺的女子暗惊季节变换、时光迅逝的同时,也心忧寂寞催人老,青春易逝。

而她最担心的,不是自身的衰老,还是他的安危。行船艰险,凶吉难卜。他前往的地方,要经过长江至险处的瞿塘峡,瞿塘峡口有巨大的礁石名滟堆。农历五月长江涨水,滟堆淹没水中,仅露出顶部一小块,触礁丧生者不计其数。白居易有诗《送友人上峡赴东川辞命》,提到此处亦对友人的前途安危深表担忧:

见说瞿塘峡,斜衔滟根。难于寻鸟路,险过上龙门。羊角风头急,桃花水色浑。山回若鳌转,舟入似鲸吞。岸合愁天断,波跳恐地翻。怜君经此去,为感主人恩。

此地凶险至极,古代船只航行又无预警探测措施,全凭经验和运气。过往船只行至此处,都不寒而栗,如同闯鬼门关,需要高超的行船技巧,还需天公作美,方可死里逃生。

白居易写友人为报知遇之恩甘冒奇险。长干里的男子却是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出门远行。女子以往也曾听人言及,种种艰难,谋生不易。唯有当自己的丈夫亲身犯险时,她才知言语根本不足形容内心担忧纠结之万一。

恐惧无法与人分担:坐在家中,江水的咆哮,两岸猿声凄厉如匕首,在耳中割出一道道血痕来,心里有种隔山隔水的恍惚,想着风高浪险,恨不能腋下生双翅跟随他去……

她以为感情牢固,生活安稳,自己不会成为望夫台上的女人,谁知生活还是开了大玩笑。在无奈枯守中忆起年少,依赖回忆取暖,汲取力量。他对她的点滴好处都渗透进记忆深处。

情事青葱,旧事温存。但回忆终是冷淡,无论人放置怎样深重的感情进去,都悄然沉没。沿着女子的回忆触摸到思念的韵律,是缓慢、深长、不为人知的暗涌激流。随着诗中人物年龄增长,情感也日渐加深,情感的节奏由最初的清新平缓,变作深沉汹涌。

是否可以这样看,李白的《长干行》对《桃夭》有种浑然天成的承接。原本模糊、飘浮于半空的赞颂,变作能够捕入手心的生活。《桃夭》予人联想,《长干行》却将婚姻生活细节呈现,进入一片更开阔的时光,幸福和辛苦都真实可信——也不叫人绝望。

胡震亨在论唐诗的体制时言道:“衍其事而歌之曰行。”《长干行》就是把发生在长干里的事,用诗家笔法铺陈演练出来——这也是李白的《长干行》高于崔颢的《长干行》的原因:此比彼深细。

崔颢写年轻船女多情与人嬉戏,是桃花运。虽然深得民歌风致,风流可喜,活泼真实,相较之下却失于仓促,难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耐人寻味。崔颢的诗,是后来深入边塞后才见风骨,有气度。

感情萌生,携手之初是桃花般艳柔,而后来,却变得深隐、漫长,甚至陈旧、凋零。也有枯败不振的时候,就像季节不对不能开花。然而,只要爱不朽坏,意不绝,终有华枝春满的一天。

得知商船回来的消息,她难抑心喜,奔到很远的地方相迎。等待如不见边际的汪洋深海,思念让人沉没,不见天日。她会因看不见他而日夜焦灼不安,可她从未后悔,嫁他做一个商人妇,承受短聚常离的压力,将等待变成终生姿态。这是上天的安排,自幼种下的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