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9(第2/6页)

“你不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自相矛盾吗?”谭功达冷笑道,他抖抖地从烟盒中取烟,可烟盒早已空了,“你刚才说,公社不惩罚任何人,可你们仅凭着一点莫须有的主观臆断,就把小韶给关了起来。”

“你打开右手的抽屉,里边有烟。”郭从年微笑着提醒他,“我们送她进学习班,是因为根据101的报告,小韶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自杀迹象。”

“自杀?”

“的确如此,自从今年开春以后,她曾有两次自杀未遂。我们不得不对她采取断然措施。不过请放心,小韶这姑娘从本质上来说,是好的。只是言行举止略微有点……怎么说呢?有点轻浮。她爱笑,而笑起来又是那么的妩媚!当然了,待人热情、笑脸相迎是可以的,有时甚至还是必须的,但她对所有的男人都媚笑,就很容易造成误会,容易让人产生不良企图。她笑起来就像是用一把刀子割你的肉似的……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出来的,到时候你将看到的小韶,将是一个举止端庄、得体、不苟言笑的新人。”

谭功达完全不敢相信从学习班出来之后的小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在自己心里很深的地方,有一朵的娇艳的什么花正在一点一点地枯萎。

他来到花家舍,已近一年。他看到一切都是好的,有着最合理最完善的制度,人人丰衣足食。可即使在这样一个地方,竟然还会有人选择自杀!小韶的脸上永远带着孩子气的笑,她笑着笑着就想到了自杀。她的笑容被裹挟在一团一团的雾气之中,从窗户里涌进来,似乎在悄悄地提醒谭功达:你所看到的花家舍,也许不过是一个皮毛……他的心一下就乱了。佩佩即将被捕的预感也一直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听着窗外嘈杂的蛙鸣,强打精神,给郭从年斟了一杯酒,然后立即提出了他的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花家舍人人脸上都显得心事满腹,闷闷不乐?”

“他们在思考。”郭从年张开嘴,从牙缝中抠了半天,扯出了一条小肉筋,然后用手指轻轻地弹到床下,“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一个人在动脑筋的时候,总是要皱个眉头什么的,这就不免给外人以心事重重的印象……”

“那么,他们在思考什么呢?”谭功达打断了他的话,语调中隐约含着讽刺。

“界限。”

“什么界限?”

“政治上的,道德上的,一般待人接物的礼仪上的,所有的界限。简单地来说,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诸如此类。就像古人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花家舍并不是我郭从年一个人的,它属于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应当学会思考,学会自我约束——他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如何去达成这个愿望,从而真正学会当家作主。这也就是我选择隐居在这个小岛上的原因。我已经多年不问村里的事了,对于花家舍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事实上我只不过是一个饲养员,或者一个旅社管理员而已。”

“可是——”

“你不要着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郭从年挥手制止了他的提问,接着道:“我们在花家舍,实行了最好的制度,但坦率地说,这个制度目前还不够完善,还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缺陷。比方说,为了让百姓们学会自我监督,我们在公社的每一个交通要道,包括广场、学校、和邮局,都设立了铁匦。也就是信箱,每个人都可以检举揭发他人的过失、错误、乃至罪行。检举人可以署名,也可以匿名。这个制度我记得好像是唐朝的武则天发明的,当然啰,我们对它做了一些改进。如果你有幸读到这些信件,我相信你对人性的所有知识和概念,将会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人,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们是最为凶残的动物。他们只会做一件事,就是互相撕咬。这些信件将人性的阴暗、自私、凶残、卑鄙、无耻,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信件大部分是村民、邻居、朋友之间的相互告发,但也有外甥告发舅舅,妻子告发丈夫,孩子告发父母,甚至还有自己告发自己的。所检举的内容,从邻里争端、一般性偷窃、通奸,到呼喊反革命口号、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等等等等,可以说是无奇不有,无所不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