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白雪少年(第4/24页)

一天午后,棋子趁旺火午睡,妓女们休闲时跑来找我,一起到暗巷中摊开纸来下棋。

“我想要逃走。”棋子说。

“逃走?”我有点惊惶。棋子拉开他左手的衣袖,叫我看他伤痕满布的手臂,那只瘦弱的手上交缠着许多青紫色的线条,好像葡萄被吃光后的藤子,那样无助空虚地向外张开脉络,他用右手轻轻掩上衣袖,幽幽地叹口气,说:“为什么他那么恨我?”

正当我们眼睛都有些濡湿的时候。

我看见,一只大手不知从那里伸来,紧紧扣住棋子的衣领向空提了起来,我不禁尖声惊叫,棋子的脸霎时间像放久了的柚子,缩绉成一团,脸上流露着无助的恐惧,他颤栗着。

“干你老母,妓女户无闲得像狗蚁,你闲仙仙跑来这里下棋!”旺火一手提着棋子,一手便乱棒似地打着棋子,棋子流泪沉默着,像是暴雨中缩首的小鸡子,甚至没有一句告饶。

“好!你爱棋子,让你下个粗饱!”旺火咬牙说着,右手胡乱地抓了一把棋子,将一粒粒的棋塞到棋子因恐惧而扭曲的嘴巴中。我听到棋子呕呕的声音,他的嘴裂了,鲜血自嘴角点点滴滴地流下来,眼球暴张,旺火的脸也因暴怒而扭乱着,他瞥见我呆立一旁,脸上流过一丝冷笑,说:“干,看啥?也想吃吗?”

我吓得直打抖,便没命的奔回家去唤爸爸,那一幕惊恐的影像却魔影也似地追打着我。

爸爸来不及穿上衣,赤着身子跑到暗巷里去。

我们到的时候,只看见满地零零落落的鲜血,旺火和棋子都已经不知去向,我们又跑到旺火的家,只见桌椅零乱,也不知何处去了。

爸爸还不死心,拉着我上妓女户去。

老鸨满脸堆欢地走出来:“哇!林先生,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爸爸冷着脸,问:“旺火呢?”

“下午跑出去找他后生,再也没有回来呢!”

“伊娘咧!”

被怒火焚烧的爸爸牵着我的手又冲跑出来,我们就在镇里的大街小巷穿梭了几回,那里还有棋子的踪影,我疲累无助地流下了眼泪,爸爸很是心慌:

“哭什么?”

“棋子一定会死的,他吃了一盘棋。”爸爸又怨恨又焦虑地叹了一口气,领带着我回家,我毫无所知地走着,走着,棋子的苦痛岁月一幕一幕在我脑中放映,我好像有一个预感,再也见不到棋子了。

然后,我便忍不住哭倒在爸爸的怀里。

二十年的漫漫天涯,我进了电影界,并有机会担任副导演的工作,有一次我们要在金山海边拍一场无聊的爱情戏,为了男女主角的殉情,我们安排了一个临时搭起的小屋,每天我就到海边去看那一间用一片一片木板搭盖起来的房子。

快要完成的那一天,我在屋顶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烈日的午后勤奋地钉着铁钉,当他抬起头时我看清了那一张小小的三角脸、八字眉,我的心猛然一缩——那不是棋子吗?

“那个留平头的青年叫什么名字?”我踯躅了一下,去见他们的工头。

“阿基仔。”

“他是那里人?”

“我们搭外景的工人都是临时召募来的,我不知道他是那里人。”

“他是不是爱下棋?”工头摇摇头,两手一摊,便又去做他的工作了。

我站在旁边端详很久,忍不住抬头高唤了一声:“棋子!”

年轻人停止手边的工作,用茫然的眼神望了望我,“我……”我的话尚未出口,他又继续做他的工作。

“棋子,我是阿玄,你不认识我了吗?”

“先生,你认错人了。”他脸无表情的说。

“你小时候常和我一起的呀!你爸爸旺火呢?”我热切地怀抱着希望地说。

“先生,你认错人了。”他绉着眉,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