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5节(第2/3页)

林婴婴一直坐在担架上,在我们中央,穿一身坚硬的黑色衣服,使她显得凶冷、离群,而头上的绷带使她显得圣洁,所以总观起来,她那天身上有一种圣洁的冷漠和敌意。她一直缄默不语,我以为她今天不打算发言了,但车子从郊外回来的路上,也就是会议的最后十几分钟里,她突然说:“我挨到最后讲,是想多讲几句。”

她说:“刚才老D说了,今天会议的主题是,粉碎重庆的分裂活动。我们得到可靠消息,蒋介石对我新四军的迅速发展壮大非常不满,把新四军说成是‘养虎为患’,他已经下令停止对新四军的供给,并且要求新四军撤离江南。戴笠一向是蒋介石的黑手,忠实的走狗,南京又是军统的老地盘,以前我们和南京的军统组织时有合作,这是抗日的需要。但如今时局已变,谨慎起见,老A要求我们从今天断绝和军统的所有合作和联系。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军统已经对我们下手,下一步也许还会加大力度,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对我们的安全高度负责。我昨天见过老A,他专门强调,要我转告大家,回去你们要召集各自小组开个会,如果有军统认识的同志,该躲的要躲,重要的同志也可以暂时离开南京;如果有军统知情的联络点,该撤的撤,该换地方的换地方……”

就这样,她一口气说了不少,语调、言辞、神情很是坚定、激烈、热气腾腾,具有演讲的气派。她说完后,另一个女的,我后来知道她叫老P,问她:“我在香春馆,敌人知道吗?”我听着觉得她的声音有点熟悉,仔细一想,好像就是香春馆的那个老板娘,我感到震惊!

老P接着说:“以前敌人知道老J在那儿,还有人去骚扰过。”

老D说:“敌人知道的是老J,不知道你。”

老P问:“老J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D说:“已回了,他在张罗幽幽山庄开业的事,管不了你那边了。”

车子开到鼓楼街附近后,老D宣布散会,然后他们几个人像约好似的,为自己炽热的信念所驱使,围成一圈,伸出双手,虔诚地叠在一起,齐声高喊:“中华民族万岁!共产党万岁!!”我的手虽然也被林婴婴强行拉过去,但口号我当然没有喊。

胆大妄为啊,竟然敢把一个军统特务公然叫来参加共产党的地下会议,而且会议的主题还是“反军统破坏”!她真的不怕我出卖她吗?我当时并没有被她发展过去啊!开会的人,都是他们各小组的领导,她这不是在拿整个组织的安危做赌博吗?我觉得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然而,这就是林婴婴,冒险是她的作风!

不,敢冒险只不过是她的一半,她的冒险不是鲁莽,冒险的背后是她非凡的胆识。从当时情况看,她有足够的证据相信,我绝对不会出卖他们,从逻辑上说,我要出卖早该出卖她了。此外,这天晚上林婴婴手头还捏着一张底牌,足以保证她“胜券在握”。老D宣布散会后,人都陆续下车,最后车上除了司机,只剩下我和林婴婴,还有老P。我们最后都在香春馆下了车,下车前老P摘了口罩,我认出她就是香春馆的老板娘!

夜已经很深,街上人车稀少,黑咕隆咚,但香春馆照旧闪耀着艳俗的霓虹灯光。车子从香春馆后面开进去后即熄灭车灯,顿时我们四周漆黑一团。这里连一盏照明灯都没有,只有靠前方屋顶灯箱招牌散发过来的余光,依稀照见院内情形。这儿有个小院子,一排平房兼为围墙。我们下了车,老P带我和林婴婴进了其中一间屋,司机则去了另一间。直到这时,我从司机的背影和走路姿势中,发现他好像就是林婴婴的那个司机——如果确实是的话,他一定专门乔装过,眼镜、发型、胡子、穿着,都和我以前见过的样子截然不同。我觉得这个夜晚对我过于奇特了,奇特得完全出乎我想象,因而不免让我有些心虚,好像随时要踩到陷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