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香紫罗兰(第2/3页)

分手多年,男另婚女他嫁,咫尺天涯。二〇一六年,有人把玛丽安已经血癌病危的事,告诉了李欧纳,李欧纳立刻传去一个短信:

玛丽安,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个时辰——老,使我们的身体逐渐破碎,我很快就要跟到你了。我要你知道我离你那么近,近到你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我。

我也要你知道我一直爱着你,爱你的美丽,爱你的聪慧,但是不必说吧,因为你其实很明白。此时此刻,我只想跟你说:一路好走。

再会吧老友。我无尽的爱啊,一会儿路上见。

在玛丽安弥留的床榻,朋友把李欧纳的短信念给玛丽安听。事后告诉李欧纳:“在念到‘你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我’的时候,玛丽安伸了下手。两天后,过世。”玛丽安是七月二十八日过去的,跟她说“我很快就要跟到你了”的李欧纳,十月二十日发表“你想要更暗”,十一月七日,在家里摔了一跤,就跟着去了。

美君,你对跟你牵手五十年的丈夫说过“我爱你”吗?如果都没有,你们是用什么暗号让对方知道你“无尽的爱”呢?

岔路

女性解放来了之后,天真无邪就走了。

现在的人善于怀疑,多半会想到,如果那个九十岁的年轻男子和那手绢温婉、诗墨存香的女子后来真的结了婚,他们要不早分手了,要不就咬牙切齿地白头到老、相守至死,但怨恨一生。而在弥留时说来世要牵手、让我神往了好几天的李欧纳和玛丽安,在现实里,相处了七年之后其实就无法再忍受彼此,匆匆逃离了爱的天罗地网。

所以,什么是爱呢?我看看身边的好朋友们,那穿着西装当官的、整天蓬头乱发埋头写稿的、站在台上讲课的、每天盯着股市指数或收视率的、每周认真细读《天下杂志》兼做笔记的、头发越来越少而肚子越来越大的、现实感越来越厚理想性越来越薄而午夜梦回又郁郁不甘心的……像黄牛推磨或松鼠跑笼一样,他们忙于事业和生活,但是在心里很深很隐密的地方,是否也有一只抽屉,藏着淡香紫罗兰?

在读琼瑶的时代里,不到十八岁的女生聚在一起,总有一些经典命题,譬如:“应该嫁给你爱的人,还是嫁给爱你的人?”这个命题,小女生们其实已经假设,“嫁给你爱的人”,就是选择爱情,“嫁给爱你的人”,就是选择生活。前者美丽浪漫但危险,后者安全稳定但,天哪,你会因无聊而死于非命。两条分岔路,没有交集。

有一次,你刚好抱着一大落的尼龙渔网走进来,听见我们叽叽喳喳辩论,你说,“孩子们,什么爱情?跟你们讲,人跟人只有利益交换,男女之间说穿了也是,哪有什么爱情。”

十六岁的我们怎能听这样的话,大家义愤填膺,纷纷反对,最火大的当然是我—我我我,竟然有这么一个俗气、市侩、没灵性、没理想的母亲,丢死人了。但是你说话时的语气很特殊,留在我脑里。那是一个完全没有怨叹、没有负面情绪,纯粹冷静陈述事实的一种语气。好像在说,“孩子们,地球哪里是方的?跟你们讲,是圆的。”

可是,美君,你二十岁那年,战争结束了,当那个二十八岁的宪兵连长骑着白马、穿着马靴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没脸红、没晕眩吗?

重锁

当然有的。只是,后来的人生,你们这代人就像虫蚁一样在巨轮的碾压下一日一日喘息地过了。爱的自由流动,爱的满溢流露,是不是也就变成石缝里的小草,不容易挣扎出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石缝里钻出来的一根小草所含有的对阳光的热切,远远超过一束花园里剪下来的红玫瑰?

我记得每天早上你和父亲醒来以后在床上的絮絮低语,谈的都是生活的鸡毛蒜皮。我记得他带着你环岛游玩时一张一张相视而笑的照片。我记得你们吵架时的哭泣、和好时的委屈。我记得他卧病时你焦灼的神情不眠的夜。我记得他的告别式上你凄楚无助的眼睛、几乎无法站立的瘦弱。我记得你为他烧纸钱时纸片像黑蝴蝶般飘上天空你茫然空洞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