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第2/3页)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个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

我在想,我是不是生了什么病,自己没感觉,可是,是不是我的外型变了,使得人们对我有奇怪的反应?

人瑞

后来,一个四十年没见面的大学同学来看我;四十年没见,她坐下来就开始谈养生和各种疾病的防护,从白内障、糖尿病、乳癌、胰脏癌、老人痴呆,一路说到换膝盖、换髋骨之后的复健,谈了一个小时。这时,有人带来了她的小孙子。同学把孙子抱过来,放在膝上对着我,教孙子说,“叫,叫奶奶。”那头很小、长得像松鼠的孩子就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奶奶”。

这一叫,我就看穿了前面的脚本了。从“妹妹”篇到“姐姐”篇,从“阿姨”篇到“奶奶”篇,接下去几个人生章节,会是“太婆”篇、“人瑞”篇了。

推着轮椅带美君出去散步的时候,到了人多的地方,婆婆妈妈们会好奇观赏,有人会问,“她几岁?”

有点火大,懒得啰嗦,我干脆说,“今天满一百零三岁。”

众人果然发出惊呼,对人瑞赞叹不已。大胆一点的,会把脸凑近美君的脸,用考古学家看马王堆出土女尸的眼光审视美君脸上的汗毛和眼皮,然后说,“嗯,皮肤不错,还真的有弹性。”

每一个回合,都在提醒我:翻到下一章,就是我自己坐在那轮椅里,人们围观我脸上的汗毛了。

空椅子

太婆、人瑞的佈局,其实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只是当我在发奋图强准备联考的时候,当我起起伏伏为爱情黯然神伤的时候,当我意气飞扬、闯荡江湖的时候,从来不曾想到,在那最后一幕,台上摆着一张空椅子,风声萧瑟,一地落叶,月光凉透。

谢谢美君,她让我看到了空椅子。

因为看到了,突然之间,就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从高处俯视着灯光全亮的舞台上走前走后的一切,也看得见后台幽暗神秘的深处。

此刻的我,若是在山路上遇见十七岁第一次被人家喊“小姐”而吓一跳的自己,我会跟她说,小姐,我不是巫婆,但是我认识你的过去,知道你的未来。那边有块大石头,我们坐一下下。我跟你说。

你以后会到欧洲居住,你会痴迷爱上一种阿尔卑斯山的花,叫做荷兰番红花。番红花藏在雪地下面过冬,但是,冬雪初融,它就迫不及待冲出地面。番红花通常是紫色,或浓艳,或清淡。最特别的是它的香气,香得有如酿制的香水,那浓郁幸福使得冬眠中的蜜蜂一个一个忍不住醒来,振开翅膀就寻寻觅觅,循香而飞。

你会看见,在欧洲,三月番红花开,四月轮到淡紫的风信子、金色的蒲公英、缤纷多色的郁金香,五月是大红的罂粟花和雪白的玛格丽特。你会发现,原来,春天是以花来宣布开幕的。但是花期多么短暂,盛开之后凋谢,凋谢之后腐朽,而蜜蜂,在完成任务以后,也会死亡。很快,下一年的雪,又开始从你头上飘下。在寒冷的北方,你特别能亲眼看见、听见、闻到、摸到生命的脉搏跳动。

你还没有读过圣经,但是你很快会把圣经当小说和诗来读。你会在一九七一年的四月十三日下午四点,在成功大学的霭霭榕树下,读到“传道书第三章”而若有所思地停下来: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