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课(第2/2页)

乡下的孩子活在大家族的网络里。竹林簇拥着三合院,三合院簇拥着晒榖场,晒榖场旁几株含笑树开着香气甜腻如麦芽糖的含笑花。墙上挂着几代祖先的黑白肖像,鲜花莲灯曰夜供着;井边坐着远远近近的亲戚嗑瓜子聊天。办丧事时,整个村子都动起来——大半个村子同一个姓。

我知道的是,清明节的时候,伙伴都不找我了,因为他们必须跟着家族去扫墓。有时候,一家一姓的墓从各方涌来几百人祭拜,山坡上满满是人,青烟白幡,如嘉年华。我不知道的是,这些伙伴们在上一门学校没教而我没机会上的课。

在绵密的家族网络中,他们从小就一轮一轮经验亲人的死亡;他们会亲眼看见呼吸的终止、眼皮的阖上,会亲耳听见招魂的歌声,会亲手触摸骨灰坛的花纹,会亲自体验“失去”的细微。他们从曰常生活里就熟知:在同一个大屋顶下,他们自己在长新牙,而同时有人在老,有人在病,有人在死,有人在生。大家族里,有人在地下腐化变成潮湿的泥土,有人在土里等候七年的捡骨。

我的孩子伙伴们在他们人生的初始就有机会因目睹而自然天成地理解了庄子:朝菌暮枯,夏虫秋死,花开就是花落的预备,生命就是时序的完成。

身教

也就是说,因为薪火传承的细密网络没有断裂,他们有一代又一代的长辈,接力地在给他们进行“身教”:祖父母“老”给他们看,父母伺候长者“孝”给他们看,然后有一天,祖父母“死”给他们看,父母处理丧事“悲欣交集”给他们看。等到老和死轮到他的父母时,他已经是一个修完生死课程学分的人了。

身为难民的女儿,我的家族网、生命链是断裂的,除了父母之外不知有别人。于是人生第一次经历死,晴天霹雳就是与自己最亲的父亲的死;第一次发现“老”,就是目随最亲密的你,美君,一点一点衰败。本地孩子们的生命课得以循序渐进、由远而近地学习,我的课,却是毫无准备的当头棒喝。

而你呢?

二十四岁开始流离,你完全错过自己父母的老和死,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用尽心力挣扎每日的生存,怕是连停下脚步想一下生命的空间都没有。但是这岂不意味着——此刻你自己的“老”,对你是个毫无准备的晴天霹雳?你这一整代的流离者,譬如那些老兵,面对自己的老和死,恐怕都是惊讶而惶恐无措的……

而我的课,虽然迟,却已经有你们的身教——父亲教我以“死”,母亲诲我以“老”。安德烈和飞力普目睹你们的老和死,同时长期旁观我如何对待逐渐失智的你、如何握住你的手,他俩倒是循序渐进地在修这门生死课程。

纱帐

缅甸白色的纱帐,使我想起台湾的童年,全家人睡在榻榻米上,头上罩着一顶巨大的蚊帐,夜晚的故事都在温柔的帐里絮絮诉说。此刻安德烈在他的纱帐里,又低头看他的电子书。我问,“你的女朋友现在在哪里?”

安德烈一年有三周的假,他的分配是:一周给妈妈;一周给女友;一周给他酷爱孤独的自己。

“她在越南,带她妈旅行。”

我有点吃惊,“她也在和母亲旅行?”

我问,“是你俩特别,还是,你们这代人都懂得抽时间陪父母旅行?”

“不少朋友都这么做啊。”

突然想到,过几天和安德烈分手以后,飞力普就紧接着从维也纳飞来台北相聚,这么恰巧的接力陪伴——我动了疑心,问:“是凑巧吗?”

安德烈仍然看著书,不动如山,说,“这个嘛……我们俩是讨论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