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村(第2/2页)

“停止大学了要做什么?”

“她想去外国做女佣赚钱,像我一样。她说不要我一个人这么辛苦让她读书。”“你觉得呢?”

雾米抹抹眼泪,抬起头看我,说,“我妈也是女佣。我小时候,她在香港帮人家带小孩,我长到十几岁才见到她,她回家是因为她生病了,很严重,不能再工作。现在我也打工,女儿小的时候,我在阿拉伯打工,后来在香港,现在在台湾也要五年了。我不要我的女儿跟我、跟我妈一样,但是她如果不读大学,以后就会跟我一样……”

渔村

“她如果不读大学,以后就会跟我一样。”

美君,我听过这句话。

说这句话的你,四十二岁。

我们住在一个渔村里。渔村的屋舍低矮绵延,使天空显得高远辽阔,水鸟在银色海洋和湛蓝天空之间翻跃,海滩上的我们在放白色的风筝。风筝的薄纸被凶猛的海风撞击得猎猎作响,但是无论怎么撞击都饱满坚挺,迎风而上。那声音此刻就在我记忆的海浪里翻腾。

公务员父亲带回家的薪水在一个牛皮信封里,那么薄的一个信封,你把钞票拿出来数,开始算,柴米油盐之外四个小孩的学杂费怎么分配。渔村的女儿们多数是去加工出口区做工的,绑着头巾,骑着脚踏车,沿着两旁全是鱼塭和琼麻的乡村道路,一路踩进工厂大门。她们的工资被母亲们拿去换来一只又一只的金镯,一环一环套上手臂,整条手臂闪闪发光时,女儿就可以结婚了。

你对父亲说,“她如果不读大学,以后就会跟我一样。”

跳格子

你说这句话时,有没有前世今生的触电感?十岁的你曾经站在你父亲面前,坚定地告诉他你要和兄弟一样背著书包上小学。十七岁的你,曾经站在父亲面前要求到女子师范学校去注册,你沉默寡言、从无意见的母亲在一旁突然说,“让她去吧。”母亲的坚定吓了你一跳。

人生的曲折路,看不到尽头也猜不到下一个弯向左向右。路面上画着跳格子游戏,你一格一格往前跳。当你跳到四十二岁的那一格,为女儿做主张的时候,前面的路你看得多远?你有没有看见自己的衰老?你有没有闪过念头,要为自己打算,为自己不甘,为自己怨叹,至少,宠爱一下自己?

渔村的日出从水光潋灎的鱼塭那边上来,渔村的日落从深沉浩瀚的大海那边下去。当清新的晨曦照进你的房间,当柔软的黄昏红霞撞击到你心里的时候,你是否也曾经跟雾米一样突然地悲从中来?

当你也加入那些渔村的女人,坐在矮凳上开始撬生蚝挣钱而割破了手指血流如注的时候,你是否曾经回想到自己在家乡做姑娘、被人疼爱的时光?

在那数十年流离困顿的日子里,你是否曾经因为思念你那沉默的母亲而潸然泪下?你是否曾经因为自己二十四岁就走出了村子,与她此生不告而别、不曾守护她终老、不曾在她坟头上过一柱香,而自责?

我从来不曾问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