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思之绵绵

二〇一四十二月一日,当内阁总辞行礼如仪时,我宣布不再回到内阁,清空了部长办公室,回到“文人安静的书桌”。

但是,我无法写作。只要提笔,一个冰凉的问题就会浮现:文字,还有用吗?

三年的政务折冲,让我在“前线”、“战壕”里看到一个时代的崩解、价值的溃散;当然,历史的定律告诉我,永远有新的秩序在酝酿中,但是,我看不到文字和思想在这个大溃散中可以立足在哪里。

当你觉得文字无法撼动现实一分一寸时,你会颓然掷笔,对自己说,哎,看山看水看云去吧。

是在这种“晚明”的时代情绪里,我开始了“美君”专栏。如果不是这一个月两次的“强迫”约会,我可能在那个“历史虚无”的旷野里自我放逐更久。“给美君的信”,成为我在怀疑时代里一个人的功课。

一个人的功课,通常指的是,你用什么方式让你自己人格的整个“生态系统”更干净健全。你如何在独处时无愧天地,如何在与人相对时情理通透,如何在看待生命时,既能知觉“心包太虚,量周沙界”,又能透视微尘中的“一叶一菩提”。

我的个人功课,却是,在溃散的时代里如何重新找回单纯的初心?

譬如说,钱穆说的“温情与敬意”,是否只是对待历史呢?

我们如何对待曾经被历史辗碎了身心的亲爱的上一代?我们如何对待无话可说、用背对着你但是内心其实很迷茫的下一代?

在时光的漂洗中,我们怎么思索生命的来和去?

我们怎么迎接,怎么告别?我们何时拥抱,何时松手?

我们何时怒,何时爱?何时坚定拒绝,何时低头承受?

我们怎么在“空山松子落”的时辰与自己素面相对?

美君来自浙江。她二十岁时爱上的男子,来自湖南。他们走过的路,是万里江山、满目烟尘;怀着“温情与敬意”,我谦卑感恩他们的江山、他们的烟尘,给了我天大地大、气象万千的一座教室,上生命的课。当现实的、正在眼前上演的历史使我垂头丧气的时候,他们所走过的大河历史和个人生命的宽容大度,像沙漠困走时心里记得的绿洲泉水。

下一代将来会怎么对待我们?要看我们此刻正在如何对待上一代。社会的进程是不是走向溃散?要看我们正在怎么磨练个人的功课。文字和思想失去领土了吗?走在农村的市集里,或是站在孤独的大武山棱线上,我感觉到一种元气的回流,初心的苏醒。

我意识到,怀疑主义只会来自争执不休的首都们。大山无言,星辰有序,野鹿在森林里睡着了,鲸鱼在大海中正要翻转他的背嵴,这些,都在对与错的争执之外。而人与人、代与代之间的初心凝视,这门个人的功课范围之大、涵养之深、体悟之艰、实践之难,比首都们对于正义的争执要诚实得多,重大得多。

二〇一七年八月一日“移民”南方乡下,我以为是我“牺牲”,放弃了首都的丰满去奉献于美君;在大武山之下,在菠萝田和香蕉园之间行走九个月之后,我才知道,那个来自泥土的召唤,是美君在施舍予我。智慧的施舍,仿佛月照山涧,幽影无声。

如果不是“女朋友”殷允梵的坚持,我可能还在怀疑中流浪。

如果不是吴琬瑜的锲而不舍,我应该还在心灵放逐。

如果不是萧锦绵的执着,大概就没有这本书。她住澳洲,每一次一下飞机,不论我多少次的推托、闪躲、“已读不回”,她一定有办法逮到我,而且确保我觉得不安。最近的一次,她一下飞机就带着团队来跟我开会。路过她母亲的窗下,过门不入,心想事情办完了再去看她。

母亲没有等到她,就在她路过窗下的当晚,突然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