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邸(第2/6页)

父亲钻出车外。我跟着出去,站在车道的边缘,与他比肩而立。隔着茫茫一片干草田,隐约可见一幢由原木、砖块和石头筑成的雄伟建筑,沉重的雪松圆木铺就成屋顶,铜绿色的落水管和遮雨板分外显眼。三层大宅的第一、二层都有一圈门廊环绕。私家车道掠过宏伟的正门阶梯后,又绕转一圈连上原路,但中间岔出一个尖坡,消失在屋后。我飞快地数出十二根烟筒,尽管我敢肯定还有更多。尽管没有花时间细数,我估计至少有一百扇窗户。从我们的视角看去,大宅看起来像是蹲着的,就好像它正盘坐在地上。环绕大宅以及筑成大部分外墙的立柱都是树干。完全长成的巨树。剥去了枝丫,只裹着与生俱来的树皮。每一根,都是一具完美的标本。树柱垂直并排矗立着——据我估计,屋顶最高那根,有五十英尺(1)——一个沉默耀眼的巨人兵团。

里德尔大宅。

我深吸一口气,吸入清风:贝类、海藻以及泥土的味道。闻起来就像小时候,父母带我去康涅狄格州的米斯蒂克村一日游时退潮的味道。小帘蛤、礁蟹,还有海藻。风在呼呼地吹,而我呢,在和塑料篮里拍打的纸网搏斗,那里面装着我的薯条。父亲用温柔的眼神对母亲微笑,然后靠过去吻她。她也用亲吻来回应他。而我,最终夺回了一根薯条,心里觉得它是世上最好的一根。

我们记得的事情。

西面,普吉特海湾在我们眼前铺展开来,对面是树、是基察普半岛的蛮荒,更远处,大山的蓝色幕帘升向它们参差的峰峦。

“第一目标完成,”父亲说,“定位并识别里德尔大宅。”

在我生命的那个阶段里,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算糟糕,但流于表面。它建立在并不存在的事物而非实质上。我们不只是去商店或清理水沟,我们执行“任务”。我们使用暗语。我们进入“隐身模式”,或者做些“突击队风格”的事情。他的重要台词是“我们进入夺取拓展阶段了”。就好像我们得在每件事情上使用计谋。一层讽刺的包装。我们在所做事情的周围裹上一层自我意识的保护层,于是,真诚几乎完全缺失。我们要去商店里买鸡蛋。但并不尽然。我们在着手进行“卵细胞计划”,这需要执行一系列关乎国家安全的任务。我小的时候觉得很酷。等差不多十四岁,就不觉得酷了。因为我开始意识到,对父亲来说,这不是小孩的游戏,这就是他生活的方式。

我伸伸懒腰,扭了几下头。走出车外,站在烈日下的感觉很好。我看着微风扫过草场,用无形的手让长草朝我弯腰鞠躬。微风吹到我这里,打了个旋,让我的脖颈凉下来。

“我不懂,”我说,“在我看来它很好。我们为什么要拆掉它?”

父亲看了我一小会儿。

“它烂了。”就这么一句,他示意我回到车里。

我们开过最后一段碎石车道,它像一道灰色的伤疤划过田野。车停下时,一团尘土一度把我们彻底吞没。等尘土散去,我们下车检查那幢庞然大物,靠近来看,这东西直耸天际,遮蔽其他一切。它举足轻重。构筑墙面的树木广大无边。或许是舟车劳顿的关系,或许是因为长途旅行后第一次踩在稳固的地面上,我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我没哭,但感觉快要哭出来,这让我自己也很惊讶。我惊讶自己竟有种发自肺腑的感觉。有种莫名的感悟。

“它烂了。”父亲重申。

父亲为什么要老提这件事?我越过肩膀望着他,他惋惜地摇摇头。我回过头去看大宅,试图透过他的眼睛看它:砖头地基一碰就坏;暗处的角落和坑洞里,砖块之间的灰泥已经剥落;花坛乱七八糟;沉重而顽强的常春藤蜿蜒地爬上木柱,用灰白的触手牢牢地钳住木头。我们爬上台阶,我注意到门廊上变形翘曲的木板。窗户由小格的波纹玻璃组成,扭曲失真,满是瑕疵。很多窗格都裂了,有些已经破掉,被换上胶合板。父亲用指节敲了敲其中一根柱子,对中空的声音皱起眉头。我也听到了。听起来没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