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博物馆和小说(第2/8页)

我们阅读的小说越感人,越可信,这种不足感就越发让我们痛苦。我们心灵中天真的一面越是相信小说,越是被之迷惑,我们因不得不接受小说描写只是虚构的这一事实而产生的失望就越发让人感到悲伤。为了缓解这种特殊的挫折,小说读者们希望以自己的感知来验证虚构世界,尽管他们也知道他们所看到的大多源自作者的想像。他们就像我的教授朋友,熟知文学理论和小说的性质,但是仍然忘记了我并不是我的小说主人公凯末尔。

我三十岁时第一次去巴黎,那时我已经看完了所有重要的法国小说,我跑到那些在书中遇到的地方。像巴尔扎克的小说主人公拉斯蒂涅那样,我来到拉雪兹神父公墓的高处,俯瞰巴黎市貌,惊讶地发现眼前的景象是

那么平常。然而,我在处女作《杰夫代特先生》中创造了一个主人公,正是以拉斯蒂涅为角色模型的。在20世纪,欧洲的各大城市成为小说艺术的舞台,那里不乏雄心勃勃的非西方作家。他们通过小说的媒介了解世界,他们愿意相信自己所了解的不只是想像的虚构。不少小说迷带着一本《堂吉诃德》游览西班牙,这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当然,真正的反讽是塞万提斯的小说主人公本人就将骑士文学和现实混淆起来。混淆虚构和现实的最离奇的知识分子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他曾经指出,所有的小说都是童话,但仍然努力编纂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的注释版,以揭示小说背后的“事实”。尽管他从没能完成该书,但他已经做过研究,绘制了安娜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所乘火车车厢的布局图。他细心地描绘了女士车厢的简朴,那种分配给下等乘客的座位,加热火炉的位置,窗户的形状,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的距离—所有那些托尔斯泰遗漏的信息。我们并不认为这样的注释对我们理解小说或理解安娜的思想有太大的帮助,但是我们阅读这些注释,也感到兴味盎然。这些注释让我们认为安娜的故事是真实的,让我们更加相信她,并且忘记我们的失望和不足感,哪怕只有片刻。

我们作为读者的努力包含一种重要的虚荣心成分,接下来我打算谈论这一点。我已经说过,我们阅读小说时,并没有像观看绘画时那样遇到任何真实的东西,实际上是我们自己通过将词语转化为内心意象并发挥想像力,才把小说世界带入存在。每一位读者会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以自己独特的意象回忆某一部小说。当然,说到发挥想像力,有些读者比较懒惰,而有些读者则特别勤快。有的作家为了迎合懒于想像的读者,会明确地传达当一个特别的意象呈现于心灵之眼时,读者应该体验到的感情和思想。相反地,那种信任读者想像力的小说家在使用语言描写和界定那些构成小说时刻的意象时,只点到为止,让读者去体验其中的感情和思想。有时候—事实上,经常如此—我们的想像无法构成一幅画面或者任何相应的情感,只得向自己摊牌,承认自己“不理解小说”。尽管我们常常绞尽脑汁,试图让想像运转起来,努力具象化作家暗示的意象或者文本旨在我们意识中创造的意象。正因为我们付出了理解与具象化的努力,一种拥有小说的自豪感慢慢地在我们心中升起。

我们开始感到,这部小说是为我们而写的,只有我们才真正理解这部小说。

这种拥有感也源自这个事实,即我们读者以心灵之眼作画,将小说带入了存在。小说家到头来总是需要像我们这样勤勉、宽容、聪睿的读者来完成小说的现实化,让小说“活动起来”。为了证明我们是这种特殊类型的读者,我们假装忘记小说是想像的产物。我们渴望游历事件发生于其中的那些城市、街道和房屋。包含在这种渴望之中的是一种深入理解小说世界的冲动,同样也是一种“完全以我们想像的样子”看见每一件东西的冲动。在真实的街道上,在家里,在物品中,看见“恰当的意象”—源自小说家使用“恰当的词语”一词—不仅有助于减轻小说带给我们的不足感,而且让读者因为能够细致入微地想像而充满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