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颂(第2/4页)

作为清宫画师的后代,管平湖先生自幼学画、习琴。他早期追随慈禧的侄子、古琴名家叶诗梦和九嶷派创始人杨时百学琴。三十岁那年奇遇一僧一道——悟澄和尚指点了他指法,秦鹤鸣道士传授他绝响《流水》。加之他内心那坦荡清远的品格与古琴的清洌之音如鱼水交融,遂成融百家之长的一代巨匠。

古琴弹奏一般分为四大流派。山东诸城派,技法繁复委婉;江苏广陵派,意境清微淡远;四川蜀派,躁急中张弛有度;广东岭南派,明快得正如岭南的艳阳天。但管先生的琴声不属于任何一派,而又包容了任何一派。他的琴声里涌现出来的那种宁静,是唯有真心甘于淡泊的人才会有的宁静。其中蕴藏的那份从容,那份大气,那种淡定,那种放下,足以打动任何听者的心。对于弹琴,很难说谁是技法天下第一。但管先生琴里的独特情韵,确实做到了天下气质第一。就比如听他用西晋名琴猿啸青萝弹奏出的《流水》,是无以复加的干净、透亮。你一听就知道,那不是流水的声音。但,你会觉得,没有任何一种声音比那更能反映出流水带给人的感受。那涓涓心泉汇入汪洋之声,跨越了派别,跨越了民族,甚至可以跨越时空。

在管先生逝世十年之后的1977年,正是这首有两千年历史的《流水》,被刻在旅行者2号航天器上装载的“地球之声”金唱片里,成为其中最长的一首乐曲,也是唯一的中华乐曲,和其他二十六首曲目一道飞向了遥远太空。据说当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听了《流水》之后,认为这首七分半钟的曲子是不能割裂的,而又是无可替代的。或许,很久很久以后,地球已然不在,而管先生的《流水》还能够感动宇宙中的生灵吧?

古琴,左手按,右手弹,用的是指尖和指甲。若只用指甲,“啪啪”的声音太刚。可若只用肉,声音太柔、太闷,甚至听不见。所以弹琴讲究的是半甲半肉,刚柔相济。手端与弦相触只在瞬间,非常快,听者也就分不清是甲是肉了。数十年的弹琴使管先生的指甲完全退化,纤细的琴弦愣是把他的指端磨出了坚硬的肉茧,仿佛是甲和肉天然融合在一起,反倒是自然天成的刚柔相济了。

然而,即使是天下第一琴人,其实也是业余的。在家道败落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管先生没有钱而只剩下画画和弹琴的本事。画是可以卖钱的,于是他卖画,卖扇面,甚至画过幻灯片。会修琴,当然懂木漆,于是他给别人修理旧家具、旧漆器挣钱。在老北京,玩儿琴的从来就没有职业艺人。琴对他来讲可以是雅玩,是修养,而唯独不是职业,也不是谋生手段,当然更不会入歌舞场卖艺。琴人只在感触极深时才会去弹琴。他们的琴艺也只呈献给能理解他的人,而不能去变成钱。

弹琴是一种境界,听琴同样是一种境界。琴音入心之时,听者会觉得有一处纯净的幽泉汩汩而出,仿佛与身体里某个叫“松弛”的机关共振,瞬间开启了一种安宁的状态。弹琴和听琴都是极讲究的事情,而精于此道的人也都是内心高贵的人。他们或许现在很穷,但他们永远也摆脱不了精神贵族的派头和文人的影子。他们深信“一箪食,一瓢饮,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权贵们请他们弹琴也必得在相互尊重的氛围下大家一起玩儿。即使有些馈赠,也不能明码标价。若真是有了标价,那琴家也就真不乐意弹了。而所谓的雅集,也只限于三五知己。要是有陌生人在场,是不会轻易弹的。必得先坐下来喝茶攀谈,若是投机,再摆琴,焚香,弹奏。若不对路子,也就找个托词婉言谢绝了。因为,琴声是无处逃心的。琴者的情绪、心思,乃至气质、品性,会听的人全听得出来。谁又肯轻易对陌生人抛露心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