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琉璃厂(第2/3页)

淘书并不是简单的买书。淘书的乐趣在于像淘米一样以平和舒缓的心态从浩如烟海的旧书黄卷堆里遴选出自己得意的珍品,甚至只是那几片发黄的残页。淘书者有时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苦寻,可有时又是并无直接目标的邂逅。或欣慰,或惊艳,或惋惜,或怅然……千般情感就产生于手指与微黄的纸张轻轻碰触之间。对于爱书者而言,淘书的过程是一种莫大的精神享受,其间所体味到的那种不期而遇的喜悦简直让人上瘾。而提供了这种独特享受的古旧书店自然也就成了文化人永远的精神憩园。

早先大多数书铺门脸不大,说不上华贵,但也不算寒碜;缺少奢华的摆设,然而却透着旧皇城的老气派。未进门时,您抬头就先看到古朴的牌匾——或叫某某阁,如来薰阁、青藜阁、松筠阁;或称某某斋,如邃雅斋、萃文斋、鼎古斋;或题某某堂,如带草堂、文澜堂、文奎堂……这些名号不仅起得雅韵悠扬,而且不乏名家手笔,兴许一家不起眼的小书棚就能挂着翁同龢或梁启超的真迹。店家这么做当然有炫耀的意味,不过也恰恰说明了这个行当和文化名流非同寻常的亲近关系。

撩开大竹门帘,推开那两扇有些褪色的朱漆木门进到店里,顿时感受到一股温良淳厚的氛围。就像透过老式窗棂上的玻璃撒在条案上的那缕慵懒的阳光,并不耀眼,却让人感觉到最古老的韵律。店里无论是掌柜的还是伙计,对顾客永远是那么恭敬和谦卑,永远微微弓着身子用极柔润的语调轻声和顾客打着招呼:“李先生来啦!这套《乐府诗集》替您收着呢。您先留着看?”“呦!王老师!这套嘉靖刻本可是从王府里流出的。我匀给您?”尽管他们做的是买卖,但他们特意回避说出“买、卖”两个字。他们非常了解自己的顾客。在读书人心里,书是文雅而高尚的。为读书人服务的书铺所经营的当然也不是简单的商品,而是厚实的文化积淀和独特的人文情调儿。这路买卖的独到之处表面上是对作为衣食父母的读书人的尊重,骨子里却是对学问的由衷敬仰。

书铺的伙计真正做到了“知书达理”。他们虽未必有太深的学问,但顾客来个一两趟就知道您是研究哪路学问的,可能需要哪些版本的书籍。等到您再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您喜欢的书和想找的书全都预备好了,有时甚至比您想得还全。他们背熟了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再加上十几年在书堆里的历练,对于各种版本乃至行款特征已经了然于心。读书人对这么用心的伙计自然也多了几分敬重,所以并不喊他们做伙计或店员,而是亲切地称为“书友”。

书友与文人之间因书而结缘,最终发展成为几十年交情的故事比比皆是。这也就让古旧书行一直延续着送书上门的传统。当他们搜罗到一套某位学者感兴趣的善本时,会赶紧用包袱皮一裹送到人家府上:“这套先放您这儿,您留着看。要是不喜欢您言语,赶明儿我再取回去。”可谁又忍心让殷勤周到的书友大老远白跑一趟呢?买卖就这么做成了。这种满含人情味儿的传统一直保持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书店。那时几位老师傅还依然会蹬着自行车从琉璃厂跑到西郊的北大、清华去送书,然后带着书单回来为他的教授老朋友四处寻书。其实,也没谁要求师傅们这么干,只不过是这几十年来“为书找人,为人找书”已然成了他们的生活习惯。

说到找书,那可是件有意思的事儿。等着送货上门的坐收要算是最基本的方式。看似简单,也还就真的等来过明版古书。走街串巷是这一行的传统,直到中国书店时期,收购员能一年两百多天在各地搜罗淘换散失于民间的古籍。从废品收购站,从农家的灶膛前,甚至从造纸厂的化浆池边抢救下珍贵版本的例子不在少数。他们无意中成了古老文化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