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

11月15日

17时00分

散步后是放松时分。过会儿便是洗澡、护理、晚饭,然后是睡觉。在这天,我感觉到他的心烦,他尚且无法表述的不适,从婴孩生活中每个微不足道的痕迹中散发出来。饼干不太脆,他不想再吃了。球滚得太远,他不想再玩了。童车的安全带太勒,他不想再待在里头了。他与这些和他作对但他又不懂的事物抗争着。难言的焦躁偷走了他小男孩天真的好奇心。是什么陌生的感觉令他想要哭泣,可他既不饿也没生病,又没受惊吓?他想妈妈了,她已经两天没回家了。她离开他的时间以前从未超过一晚。

为了让他安静下来,我打发他去房间里找一本故事书。在和他一样高的书柜上,无疑挤满了以感觉命名的故事人物:幸福,有趣,不高兴……那里还有一头非常想长大的小象。一只我可以伸进手指的小布老鼠,每一页中,这只小老鼠都设法逃脱追赶它的猫。最后它躲进了一只花盆中,并想得到一个“晚安”的亲吻,梅尔维尔从没有拒绝过它的请求。

这一天,他完成任务回来,带着露出六颗牙的微笑,拿着一本他喜欢和他妈妈一起读的书。故事讲得是在一个奇妙的花园里有一只漂亮的小瓢虫。所有在花园里觅食的昆虫都欣赏她的善良。她最美丽最听话。她的妈妈为此感到非常自豪。可是,有一天,这只小瓢虫不小心爬到了一个女巫的鹰钩鼻子上。

梅尔维尔一直不知道这个坏仙女把可爱的瓢虫变丑了。担心吓着他,当黑点红色甲虫伙同一只蜘蛛和一只癞蛤蟆恐吓往日恬静的花园时,海莲娜便习惯地跳过这几页。他每晚遇到的小瓢虫从未遇到鹰钩鼻子的恶毒女巫。

陷在他的小床里,他只看到一个仙女魔棒一挥,就把美貌和善良还给了这只小昆虫。这天,我也一样跳过了那几页。但当仙女,当她那缀满梦幻般蓝色星星的裙子、那让人可以猜到故事结局的安详微笑出现时,我骤然停住了。

梅尔维尔不能像他妈妈跳过几页故事书那样跳过他生命中的这几页。我没有魔棒。我们的瓢虫已经爬到了女巫的鹰钩鼻子上。这个女巫挎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死亡就在她的指尖。

得告诉他,马上,但该怎么说?

妈妈,爸爸,奶嘴。梅尔维尔只会说三个词,可是却什么都懂。面对面地告诉他:“妈妈出了大事故,她再也回不来了”,那将是以成人的词汇跟他讲了一个大人的故事,他没法越过我们的词语去理解这一切。让他难过,等于让他妈妈再死一次。词语不足以解释一切。

他恼火,跺脚,把书扔到地上。他临近崩溃的边缘。我取出手机给他播放他和妈妈一起听的歌,那时的他,手指放在嘴里,像一条可爱的小蛇蜷偎在她的怀里。

我让他紧贴我的身体,我把他夹在两腿间,让他感受到我,理解我。他在他妈妈的肚子里待了九个月,倾听着她的生命,她的心跳是他时间的节奏,她的移动是一场旅行,她说的话是他人生最初的音乐。我要让他的耳朵靠在我的胸口,听到对他叙述忧伤的我自己的声音;让他感觉到我因眼下的严重情势而紧搐的肌肉,而我跳动的心可以给他安全,生活在继续。我开始在手机上播放他妈妈为他制作的歌单。

她精心选择的每一首歌,仿佛是联接婴孩耳朵与成人和谐世界的桥梁。萨尔瓦多和他的“甜柔之歌”挨着弗朗索瓦·哈迪的“爱之时光”,闪烁其间的月亮之歌是布尔维的“给弗雷德里克的摇篮曲”。伴随着这首歌的开头,我打开了文件夹——“照片”。她的面孔出现了,模糊,景取得不太好。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照片一下就把梅尔维尔从歌曲开头带给他的不稳定的舒适感中拉了出来:“来吧,现在该睡觉觉了……小小弗雷德里克……我找到这首歌曲……我把它作为礼物……放在你摇篮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