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驴妹子(第3/10页)

“你男人呢?”

她不语,躲开他的眼光,端着空碗进了厨房,一会又出来,坐在炕沿上,用目光拂去他脸上的困倦。

“你们男人家,一出远门就不安分,断了指头还到处打听你男人呢?”

“我没有到处打听,我就问你。”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喝了羊奶忘了亲娘,找个野的忘了家的。你们男人一个个都是黑了良心的狼。”

“家的?唉!有家的我就不登你的门啦。”

“没有家的,全是野的?”

他直愣着眼望她:“妹子,你是要我野一回么?”

“你没野过?”

“没有。”

她低下头去:“看得出你是个老实人,指头叫人家弄断了,金子叫人家抢掉了。”

“这你放心。他不把金子给我送来,我就把他劈成三瓣。”

“那指头呢?你也要折断人家的?”

他脸色变得黯郁起来,忿忿地将眼光扫向窗外:“狗养的。”

“你骂吧,骂着骂着他那指头就断了。”

“你以为我是条只会汪汪叫的狗?我是男人!男人!”他欠腰一把拉歪了她,“我不打断他的腿,就不再来见你。”

好像他在对情人发誓,好像他们已有过天长日久的深情蜜意而且日后还会发展下去。他朝前挪挪,揽住她的腰,就要往里拖。她跳下炕沿:

“你要死么?还不快走。”

“今儿不走,明儿走。”

“走!走!你走。”

“偏不走,就是不走!”他说着,索性回身倚着被垛儿仰躺到炕上。

她突然变了脸,眼里冒出令人诧异的光采:“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了。”

“嗓门是你的,要喊我也管不着。”

她急急打开门,靠着门框张大了嘴,想喊却吁出一声轻叹。她回身:“算了,何苦要叫你再挨打哩。你要歇就老老实实歇着,一指头儿也别动我。我可不是野女人。”

他笑笑:“我不动。你坐在炕沿上,让我看着你就行。”

她服从了,坐下,拿过针线来纳鞋底。他平静地望她,一会想着伙计们,想着被周立通拿走的那块金子,一会想着家——阿哥中风瘫了,医病没钱,他能不管?嫂嫂待他好,越好他就越觉得他这当兄弟的应该承担起挽救一个家庭的责任来。他怕的就是这好。要是待他不好,他反倒省心了。嫂嫂,你眼里分明藏着让我救救阿哥的期待。他想着便睡去了,疲劳使他很快有了沉沉的鼾声。妹子放下手中的活儿,呆呆地望他那张英武俊气的脸。她是喜欢上这张脸了,那鼻子又光又挺,眉毛又黑又浓,阔口能吃,吃粮吃肉吃运气;大眼能看,看星星看月亮看女人。圆圆的下巴颏上没有胡子,光光净净的,像她的奶子。没有胡子就是年轻,年轻就会体贴女人,就有前程,前程就是金子。她暗自赌咒:这人,淘不来大金子,那就是祖灵不灵,老天爷死了。相比之下,她所熟悉的那张突嘴巴塌鼻梁的男人脸,就显得有些像鹰像猴像狗熊了。

她就是张不三的姘头驴妹子。驴妹子就是驴生的妹子。

驴生的妹子不记得自己有过母亲和父亲。她从小跟着麻眼(瞎子)阿爷生活,麻眼阿爷说,她是他在大路边捡来的。捡来的娃娃不心痛,阿爷待她并不好。从她记事起,他手中那根探路的枣木棍就常常会在她身上留下一些或青或紫的肿块。但麻眼阿爷又离不开她。他需要她带路,需要她为他烧水做饭。她从五岁起就承担了服侍他的义务。

村里只有一个人待她很好,那就是早已死了男人膝下又无儿无女的薛寡妇。薛寡妇给她吃的,给她补缀衣裳,还会把她搂在怀里动情地抚摸。她禀性中的温情和善良似乎就因了这抚摸才得以存留。她十三岁那年,薛寡妇死了。不知哪路外乡秀才写了一纸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