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气间记

我回忆了网师园。

网师园在阔街头巷，宋史正志归老姑苏，筑园名渔隐，清初归宋宗元时称网师。嘉庆间，园中芍药与扬州并称。道光时瞿远村增构之，遂称瞿园。后归吴嘉道；又转而归李鸿裔，时当同治初年。旋属达桂。辛亥革命后，达售园与张金坡。最后归何亚晨。园东部有宅数进。中部假山荷池，古木参天。西院小筑乃画师含毫命素之所，园宅兼具。典雅古洁，别具一格。自李氏迄今，主是园者，间为画家。据林泉之胜，养丘壑之胸，至足羡也。

这段文字出自童寯《江南园林志》，虽然简洁，却是一部网师园的造园史。也可以看作苏州园林的造园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座园林往往是几代人加加减减增增删删的结果。这其中大有时间，不是草本植物，旬日之花，它是老树的郁郁葱葱。

硬要说花，或者可说老树开的鲜花朵，或者只能说为花气。黄庭坚有《花气帖》，我以前见过，还记得这两句：

花气熏人乞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

这两句像是对苏州园林的概括。尤其后一句“心情其实过中年”，实在说出苏州园林的紧要处。在我看来，苏州园林的文化形态，把它比作心情，就是“其实过中年”的心情。一些人把苏州园林形容为少女，或许是另一份境界看朱成碧瞄徐娘为破瓜，我就不得而知了。

《花气帖》极好，没有“浮銮兵气腾腾恶”（金松岑在网师园写的诗，他的诗格远比柳亚子来得高，但气不如柳亚子壮），的确是花气，蜡梅花气。黄庭坚书法有兵书气，过了就有兵场之气。网师园里“万卷堂”一匾，集文徵明字而成，文徵明书法学黄庭坚，但格局偏小，时常疲软，也就是说只见花气，不闻兵书气。“万卷堂”这三字却写得握金执铁，仿佛要克木生水，护持藏书。

“网师园在阔街头巷”这段文字，也是网师园的买卖史。苏州园林的历史也大抵如此，玩味苏州园林，是很需要注意“增构”“遂称”“后归”“又转而归”“旋属”这类词语的。至于“宋史正志归老姑苏，筑园名渔隐”，这是一说。另外的说法“渔隐”是史正志的花圃名，仅仅是读书莳花，还说不上筑园。他的住宅名“万卷堂”。从“宋史正志”到“清初归宋宗元时称网师”，这大段空白，也可以反证出这里并没有什么园林，起码没有名园。陈从周《苏州网师园》一文较为详尽。

童寯所言“西院小筑”，也就是“园之西部殿春簃，原为药阑。一春花事，以芍药为殿，故以‘殿春’名之”，这是陈从周的话，他接着说：

小轩三间，拖一复室，竹、石、梅蕉，隐于窗后，微阳淡抹，浅画成图。苏州诸园，此篇构思最佳，盖园小“邻虚”，顿扩空间，“透”字之妙用，于此得之。

接着他说到小轩外面，我也就不多抄了。

我曾经说过，网师园里有座著名的“一步桥”，跨一步就能过去。这是瞎说，除非张飞或李逵这样的人物，才一步跨得过去。说它“一步桥”，意思就是过桥而不知桥，移步而难以察觉。这座桥学名“引静”，奶名“三步”。现在喊它“三步”的少，不知从何年起，叫它“一步”。

引静桥之美在于桥上行走，而坐在月到风来亭里望引静桥，顿觉罗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