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事(第2/2页)

蟢子从一根高古游丝上工笔着下来,悬挂在插大花瓶的鸡毛掸子上面,空出两三厘米距离,与庭柱保持着袅袅平行。一个角,两个面,三个钟点。树干已经没有,我丈量身高就在庭柱上尺量,五岁的黑线在下面,九岁的黑线在上面。后来庭柱也没有,我就在门背后记录身高。如果我还吃奶的话,站着就能吃到了。

废名先生有一首诗《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室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这一首诗大有被雨渍后的杗砖之美。废名先生的许多诗都有被雨渍后的杗砖之美,我小时候看惯杗砖,长大后读到废名先生的诗,我喜悦这是真的,因为知道是假的,喜悦是美。

流动的活泼与人性总是合拍的,而对称未必就不流动和活泼,也许更接近仁也未必不见得。老房子的头上是杗砖,脚下是一尺见方的青砖,遥相呼应,其乐融融。青砖质地极其细腻和人性,摸上去比我以后轻抚女人的感觉还天真烂漫。有人把这青砖叫做“清水方砖”,自在的,传神的。

我家房子,客堂是清水方砖铺地,绣花针掉在上面,神清气朗,态度幽远。卧室是木地板,时间长了,踩上去会微微晃动并弄出些声音,与客堂相比,气息上世俗得多,因为少了清水方砖缘故,这是当然。但凡事也都鲥鱼也海棠也,清水方砖地在黄梅季节就不舒服,整天湿漉滑泥,八仙桌的桌脚都快烂掉。聪明的家伙后开口,南方的家具先烂脚,所以有把乌龟垫床脚的,四只乌龟暗夜爬动,一对醉生梦死的夫妻浑然不觉。夫能醉生妻能梦死,也不失琴瑟和谐。没有独此一家和非此即彼,也没有彼此彼此,“花非花,雾非雾”,“花非花”彼此是“雾非雾”,“雾非雾”彼此是“花非花”,终至于没有彼此彼此而只有彼此。

客堂里开向院子的八扇屏门,上端镶玻璃,格棂是冰裂纹,下半身是木板,浅浮雕着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马马虎虎鸡鸡狗狗或者戏文故事,我拿纸蒙住,用铅笔做拓片,因为不时移动,最终总免不了漆黑一团,即使漆黑一团,也有它的好看,因为是一团漆黑。

一九四九年之后,前面的U字形楼、客堂、院子归了公家,我只记得门楼上的砖细:一些古人,一个个敲了脑袋,破了四旧,月光里盯着饱看一阵,十分见鬼,以致我夜里玩乐之后,每走到门楼下就起鸡皮疙瘩,大叫祖母来接我回家。

我与祖母等人住在后面原先是丫头住的房子,两个卧室(大一点的卧室是我和祖母及姑母同住,小一点的卧室我叔叔一个人住),一个客堂,灶下间,幸好还有个小天井:一口井,一棵桂花,一块太湖石。后来只剩一口井。井搬它不动。

我的童年就在这所房子里消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家里有点事情,就把这仅有的老房子出卖。

少年时代,我搬到另一所老房子里,这是个机关宿舍,和我父母同住,这所老房子里有座戏台,建于光绪年间,我曾和一个姑娘坐在戏台上谈恋爱,这或许就是我的初恋,我也不知道,我十九岁,她十七岁,中间跑来一只中不溜秋的黑猫,看着我们,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赶也赶不走。我的恋爱终于没有谈成,黑猫后来也再没有看到。戏台底下有几只七石缸,用来扩音。

这座戏台是市级保护文物,马路拓宽,统统拆掉,最后——

后来,我住的是新房子,造型像把手枪,三四年后我才知道,这房子是我姑父设计的。他的专业是道路设计,设计院领导让他设计房子。但愿不是我姑父心怀不满,故意设计成一把手枪,扳机一扣,不料,却先把我射进起居维艰的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