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4/15页)

他和我第一次谈话就是说吃的问题:“孩子,只有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才真正是你的,别的一切都要扔掉。你要学薛仁贵,顿餐斗米,才会有力气做事。”

“我们不要奢侈,其实我们也奢侈不起来。不管好歹,一定要吃饱,人的高下不在衣装上比。”

“你将来可能会遇到各种场合,见到各种人物。不管是谁,再大的官,一道吃饭不要空着肚子忍。”

这些话当时不完全懂,但我觉得他的话比妈妈新鲜,有劲。事实上,我终生都在按他的这一指示做着。田永清将军在我的《二月河语》中点明我的“不修边幅”,实际上我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应该怎么穿得好看点”——没有这个思路。

壮观的社旗山陕会馆。

他的话是说对了。我参军之后,做的是最重的体力活,刨煤——煤矿掘井一年,又打坑道掘井五年。这是公认最耗体力的活,我都扛过来了,而且还有精力读大量的书。倘是个小白脸、阔公子,恐怕不能。我这里可以举一例:我参军后第一次到北京,是送稿子去的,在王府井“湘蜀饭店”吃饭,我点了一个拼盘(鸡肉、香肠之类),一盘拌黄瓜,一盘炒鸡蛋,一盘豆腐条,四个“垫菜”,再有一升啤酒,主饭是一斤二两粮票的水饺,那盘子足有一尺来长,垛得高高满满的,独我一人大吃大嚼,旁边的服务员(那时不兴叫小姐)看得目瞪口呆,都笑,我说:“你们笑什么?看看我的饭单,还有一碗鸡蛋西红柿汤呢!”我初从煤井上来,调入机关工作,有一次吃馒头,吃得周围的人都停住了看我,同事给我端来一大盘子:“你到底能吃多少,今天测验你一下。”结果是,二两半的大个馒头八个半,外加三大碗蘑菇炖肉。但我能吃也能熬。我在部队总后,一次几百人的现场会议,会务材料及简报工作就是我自个。熬了六天五夜没合眼,接着睡一夜,第二天照常上班,晚上再打扑克、看书……

没有这样的吃法,当时没有力气精力读书,后来也没有体力写书——你写书,本来就睡不好,再营养不良,你不完蛋谁完蛋。

吃的副作用也有:我五十岁之后得了糖尿病。我总结起来看,这个病是职业造就:又吃又坐,运动少成了毛病。

我的围棋也是父亲教的。我十三岁那年到南阳,他教会了我,我妹妹凌建华、凌卫萍也都学会了,这上头我们都没有什么发展,终老也就是个业余初段吧……今年,我妹妹带了王冠军八段来找我求字,我写了“棋道即天道,人间第一趣”给他,这玩意没有高手指点很难成器,但它练脑子,增强智力确乎无疑,棋类里头,它的趣味个性也罕有其匹。

父亲更多的是下象棋。他的棋盘上写的不是“楚河汉界”,一边四个字,“不要生气”,一边又四个字,“再来一盘”。

父亲和母亲不同的,他除了吃饭,晚上睡觉的事,别的一概不问。母亲一向管着的事,比如洗澡、理发、换衣服、上学、功课等一向“烦死人的事”在洛阳军分区一下子全蒸发掉了,突然没有了。

洛阳军分区是个基督大教堂改建的,离洛阳车站(现洛阳东站)约可三百米左右。母亲在陕县,父亲敢于放手让我独自坐火车两地往来,年纪小,也不买票,我就在车厢里穿来穿去玩,连列车员都认得了我。

二月河五岁生日照。

最妙的是军分区还有个图书室,三间房大小,图书占满了两三排柜子,大架子上还有旁边的报刊架上散乱地摆放着一堆堆、一摞摞的杂志、报纸、小人书之类。这实在是在陕县、在栾川都梦想不到的好地方,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专门让人读书的地方。我当时在洛阳铁路小学读书,“正经功课”作业做完,业余时间几乎全都是在这个图书室里。这还是《西游记》那件事引发出的兴趣,我觉得比所有的“玩”都有意思,但我“水平”也还只能看“连环画”,《表》、《孙悟空三盗芭蕉扇》、《真假西天》、《哪吒闹海》、《薛仁贵征东》、《御猫展昭》……也能寻出一些严肃名著来,却都忆不出名字来了。至今记得一些片段句子“她闭着眼向他开了一枪……”谁打的谁,好像是情人生死之恨?什么书呢?记不得了。另一些书比如镇压反革命的宣传册子,还有反胡风的小画册,也都没有漏过我的眼睛;也有一些是宣传共产主义的画册,说得极其美好,有一次吃饭时我问父亲:“爸爸,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指了指碗:“你看,我们有米,还有鸡蛋,这就是共产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