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3/6页)



因为出生,耽误了好长的时间,等我睁开被羊水泡得粘糊糊的眼睛,向着东去的河堤瞭望时,已经看不到四老妈和九老爷的身影,聪颖的毛驴也不见,我狠狠地咬断了与母体连系着的青白色的脐带,奔向河堤,踩着噗噗作响的浮士,踩着丢落在浮土里、被暴烈的太阳和滚烫的沙土烤炙得象花瓣般红、象纵欲女人般。瞧淬、散发着烤肉香气的蝗虫的完整尸体和残缺肢体,循着依稀的驴蹄印和九老爷的大脚印,循着四老妈挥发在澄澈大气里的玫瑰红色茉莉花般撩人情欲的芳香,飞也似地奔跑。依然是空荡荡的大地团团旋转,地球依然倒转,所以河中的漩涡是由右向左旋转——无法分左右——河中漩涡也倒转。我高声叫着:四老妈——九老爷——等等我呀——等等我吧!泪水充盈我的眼,春风抚摸我的脸,河水浩浩荡荡,田畴莽莽苍苍,远近无人,我感到孤单,犹如被大队甩下的蝗虫的伤兵

我沿着河堤向东跑着,河中水声响亮,一个人正在渡河。他水性很好,采用的站泳姿势,露着肩头,双手擎着衣服包。水珠在他肩头上滚动,阳光在水珠上闪烁。我站在河堤上,看着他出类拔萃的泳姿。阳光一片片洒在河面上,水流冲激得那人仄楞着肩膀,他的面前亮堂堂一片,他的身后留下犁铧状的水迹,但立刻就被水流抹平了。

他赤裸裸地爬上河堤,站在我面前三五米远的地方,严肃地打量着我。阳光烤着他的皮肤,蒸气袅袅,使他周身似披着纱幕。我依稀看到他身上盘根错节的肌肉和他的疤痕狰狞的脸。他的一只眼睛瞎了,眼窝深陷,两排睫毛犹如深谷中的树木。我毫不踌躇地就把他认了出来:你就是与我四老妈偷情被四老爷用狼筅戳烂了面孔戳瞎了眼睛的锔锅匠!

锔锅匠哼了一声,摇摇头,把耳朵上的水甩掉,然后把手里的衣包放在地上,用一只大手托起那根粗壮的生殖器对着阳光曝晒,我十分惊讶地打量着他的奇异举动,难道当真是万物生长靠太阳吗?

他晒了一会,毫无羞耻地转过身来,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衣服穿光,剩在地上的竟是两支乌黑的匣子枪。

他穿好鞋,把匣子枪插在腰里,逼进一步,问我,看到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毛驴没有?

我不敢撒谎,如实交待,并说我因为出生耽搁了时间,已经追不上他们了。

锔锅匠又逼近一步,脸痛苦地抽搐着,那两排交叉栽在深四眼窝里的睫毛象蚯蚓般扭动着,他说:你是进过城市的人,见多识广,我问你,你四老妈被休回娘家,如入火炕,我该怎么办?

我说:你爱我四老妈吗?

他说:我不懂什么爱不爱,就是想跟她困觉。

我说:想的厉害吗?

他说:想的坐立不安。

我说:这就是爱!

他说:那我怎么办?

我说:追上她,把她抢回家去!

他说:怎么处置你的九老爷和四老爷?

我说:格杀勿论!

他说:好小子,真是精通法典铁面无私!跟我追!

他伸出一只坚硬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手脖子。

我被他拽带着,在离地五米多高的低空飞行,春风汹涌,鼓起了我的羽绒服,我感到周身羽毛丰满,胸腔和肚腹里充盈了轻清的气体。我和锔锅匠都把四肢舒展开,上升的气流托着我们愉快地滑翔着。河里烂银般的闪光映着我们的面颊,地上飞快移动着我们的暗影,想起“飞鸟之影,未尝动也”的古训,又感到我们的影子是死死地定在地上的,久久不动。只有两边疾速扑来的田野和经常擦着我们胸脯的树梢才证明我们确实是在飞行。惊诧的喜鹊在我们面前绕来绕去,它们的尾巴一起一伏,它们喳喳唧唧地叫着,好象询问着我们的来龙去脉。我陶醉在飞行的愉悦里,四肢轻飏,无内无骨,只有心脏极度缓慢地跳动。我的耳边缭绕着牡丹花开的声音,所有的不舒服、不安逸都随风消散,飞行消除了在母亲子宫里受到的委屈,我体验到了超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