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2/5页)


维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高密东北乡食茅家族族长率人跪拜八蜡神,毕恭毕敬,泣血为文:白马之阳,墨水之阴,系食茅家族世代聚居之地;敬天敬地,畏鬼畏神,乃食茅家族始终信守之训。吾等食草之人,粗肠砺胃,穷肝贱肺,心如粪土,命比纸薄,不敢以万物灵长自居,甘愿与草木虫鱼为伍。吾族与八蜡神族五十年前邂逅相遇,曾备黄米千升,为汝打尖填腹,拳拳之心,皇天可鉴。五十载后又重逢,纷纷吃我田中谷,族人心里苦。大旱三年,稼禾半枯,族人食草啮土已濒绝境。幸有蝗神托梦,修建庙宇,建立神主,四时祭祀,香烟不绝。今庙宇修毕,神位已立,献上青草一束,村醪三盏,大戏三台,祈求八蜡神率众迁移,河北沃野千里,草木丰茂,咬之不尽,啮之不竭,况河北刁民泼妇,民心愚顽,理应吃尽啃绝,以示神威。蝗神有知,听我之诉,呜呼呜呼,泣血涟如,贡献青草,伏惟尚飨。

四老爷拖着长腔念完祭文,吹鼓手们鼓起腮帮,把响器吹得震天动地,蝗虫从原野上滚滚而来,蝗虫爬动时的声响杂乱而强烈,几乎吓破了群众的苦胆。我们把视线射进庙内,我们看到那匹巨大的蝗虫领袖依然象骡马一样吞食着四老爷敬献到它嘴边的鲜嫩的青草,我们注视着它生龙活虎的形相,从心灵深处漾发对蝗神的尊敬。你与我一起分析一下四老爷高声诵读过的祭文,你发现了没有,这祭文挑动蝗虫,过河就食,并且吃尽啃绝,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要是河北的人知道了,一定要过河来拼命。这时,群众纷纷站起来,有几个年老的站起来后又栽倒,毒辣的阳光晒破了他们的脑血管,他们也成了供献给蝗虫的牺牲。正当群众们遥望蝗虫的洪流时,坐在毛驴背上的四老妈长啸一声,毛驴开蹄就跑,九老爷紧紧追赶,无数的蝗虫死在驴蹄和人脚下。毛驴跑到祭坛前,撞翻了香案,冲散了吹鼓手,四老爷躲在一边颤抖。四老妈高叫着一一声音虽然出自四老妈之口,但绝对是神灵的喻示:它们还会回来的,它们爬着走,它们飞着回!老四老四,你发了昧心财,干了亏心事,早晚会有报应的!

你忽然惊恐不安地问我:真的有报应吗?

我问:你干过亏心事吗?

你摇着头,把目光避开。你现在看到的是五十年后的四老爷象条垂死的老狗一样倚在臭杞树篱笆上,眯着混浊的老眼晒太阳,艳阳似火,他却浑身颤抖,他就要死去了,他现在正回忆着他的过去呢。

要是有报应,那也挺可怕……你说。

你怎么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呢?我问,你是不是也想捐门槛?

你摇头。

我说:你要是捐门槛的话,要砍伐一平方公里原始森林!

你说我胡说,我说我是跟你开玩笑呢,你说要是有报应的话——你不说了。

我想回城里去,你怕冷似地缩着肩头,说:

祝你回城市的路途上幸福愉快。我友好地与你握手告别。

老大娘你扭动着紧紧裹在那条破旧的灯笼裤里的苍老的臀部,象一只北京鸭与苏州鹅交配而生的杂种扁毛家禽,大步向西走去。你回城去了。你亲切地盼着住在高楼上的一个旧俄国军官象狗一样伸出生满肉刺的舌头去舔舔你的钮扣,你穿着一件斑马皮缝成的上衣。你还在动物园工作吗?我辞职了,我到亚洲音响公司去了。你是音乐家?我是动物语言研究者。你保护动物吗?不,我虐待动物。你活剥了斑马的皮?我活剥你的皮,斑马是我丈夫。然后,你坐在一张用虎皮蒙成的沙发上,乱点着蜥蜴般的长舌,舔食着一杯用开水冲成的浓厚的麦乳精或是一杯美酒加咖啡;观赏着墙壁上一幅一流画家精心临摹的油画;一个生着三只Rx房的裸体女人怀抱着一个骷髅,周围,生长着一些沼泽地里的植物,植物的茎上缀满红蝗虫,你和他肩并着肩,注视着油画,他的儿子坐在你们身后的沙发上,劈着腿,端详着自己的稚嫩的小小生殖器,一声也不吭。你们的心里都燃着烈火,炖鱼的锅下蓝火熊熊,咸巴鱼的味道溢出来。巴色又涨价了。因为肉类先涨了价,政府鼓励人民吃鱼。肉为什么要涨价呢?因为粮食涨价了。粮食为什么会涨价呢?因为红蝗成了灾。这就是商品交换规律吗?原始交换?不,是价值的规律。枯燥得很。是理论吧?交换过程可是一点都不枯燥。原始的交换,货币尚未成为流通的中介,交换形式简单方便,富有罗曼蒂克精神,披着含情脉脉的纱裙。哎哟哟!后来,你们把那个参拜着生命之根的男孩子抛在客厅里。你们象一对迷醉的企鹅。你很骇怕,你一抬头就看到他的面部肌肉饱绽的妻子在镜框里冷冷地对你微笑,并发出一声声的长叹……客厅里传来一声动物的惨叫,你们毛骨悚然,冲到客厅你们发现,男孩的生殖器上鲜血淋漓,一把沾满鲜血的铅笔刀扔在地板上……你怎么啦?他问,他惊惶失措地问,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男孩不动声色地坐着,象冬瓜一样的长头颅疲倦地倚在沙发的靠背上。一只肮脏的黄毛里生满跳蚤和虱子的波斯猫伏在电冰箱高高的头颅上,闭着眼睛,均匀地打着呼噜。猫身上那股又腥又成的好象腌巴鱼一样的味道突然唤起了一种陌生而亲切的回忆,当然,毫无疑问地,猫身上的腥臊味道同样唤起了他的亲切又陌生的回忆。不是猫的味道,是巴鱼的味道。巴鱼又他妈的涨价了,所以动物园的门票贵了。怎么回事?海豹要吃巴鱼呀,还是斑马好,斑马只吃草。一点麸皮也不吃?吃点豆饼。那大豆早就涨价啦。都怨蝗虫。猫身上的味道必定唤起你们类似的回忆。猫只舔一点被蝗虫撑昏的麻雀颈上的血,根本不吃麻雀。猫!不许你掀锅,锅里的巴鱼部煮糊了。一种面对鲜血的恐怖使你们心中都生出一片片白色的霜渍,你们的脊髓里都游荡着一股股温柔的、不祥的冷气……电冰箱隆隆地响起米,波斯猫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橙色的眼睛里射出一道懒洋洋的司空见惯的光往,扫射了解一下你们俩美丽的面孔,又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周身散发着腌巴鱼味道的波斯猫继续齁齁而睡,电冰箱的响声戛然而止,房间里陡然变得异常安静,你们好象陷进红色沼泽里,红色的淤泥沾稠又温暖,淹没了你们的脖颈嘴巴和鼻孔,只露着四只忧郁的眼睛和两颗玲珑剔透的、苍白的头。你们的高大挺拔的耳朵耸立着,压力增大,血管膨胀,你们的耳朵象鲜红的枫叶在你们的苍白额头上投下暗红色的阴影,你们利用最后的时光品尝着巴鱼。一抹夕阳打在毛毛糙糙半透明的玻璃窗上,噼噼啪啪响着,穿透进来,照着生有三只Rx房的裸体女人和雪白的粉骷髅,照着孳生色欲的红色沼泽,照着色情泛滥的红色淤泥里生长着的奇花异草,照着卧在一株茎叶难分颇似棍棒的绿色植物的潮湿阴影下的碧绿的青蛙,青蛙大腹膨脝,眼泡象黑色的气球,当然还照耀着他的儿子沾满绿色血污的他的传家之宝。你蓦然忆起,也是在一个晚霞如火的时刻,你的儿子用一把锋利的剃须刀切断了一只黄背小乌龟富有弹性的脖颈时的情景,那只名贵的小乌龟腔子里流出的血液也是绿的,与他的儿子流出的血液竟是一样的颜色,正象老黑格尔说过的一样:历史是惊人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