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第2/3页)

醒来以后,我不记得看过黑田清辉画的手的素描,而且那种坚硬刚毅的线条也与黑田的画风泅然相异,倒令人觉得像是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画的手的素描。大概因为是明治时代的画家,才在梦中浮现出黑田的名字罢了。我在画集中看见过几幅丢勒所画的手的素描,印象残留在脑子里,但我在梦中所见的素描好像是一千五百零八年前的使徒的手。使徒是双手合掌向上。我在梦中所见的手是只手朝下,画出的是手背,但无疑确是使徒之手,醒来以后,这只手的素描残留脑中,另一只手却印象模糊。

丢勒画的使徒的手怎么会变成明治天皇的手?虽是梦中所见,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而且梦见天皇也是生来第一次,这究竟又为什么?诧异纳闷之际,完全清醒过来,侧耳细听,外面雨声已歇。

从挡雨木窗的破洞透进一道光线照在枕边的拉门纸上。我伸手拉开拉门,见是月光,便爬出被窝,一只眼睛贴着木窗的破洞探看外头。外头是湿濡濡的黑色月夜,院子里也没有落叶。看来刚才听见的落叶声其实是雨声。我趴在窗前,身子像螳螂一样,看着降露般的溶溶月色。一会儿,脖子觉得酸累,便将额头靠在木板窗前休息,薄薄的破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似乎要挣脱老旧的钉子。

我站起来,顺手开了灯,拿着丢勒的画集回到被窝里。我一边看着使徒的手,一边模仿他的姿态双手合掌。但我的手与使徒的手竟毫无相似之处,手背宽、手指短,丑陋不堪,简直就是罪犯之手。

我突然想起我的朋友须山的手。对了,使徒的手和须山的手很相像。

我似乎觉得以前看丢勒素描时就发现使徒的手与须山的手很相像,又似乎觉得今天是头一回发现。我连昨天的事都记不住,更谈不上断定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但大概正是因为使徒的手与须山的手很相像,刚才才梦见这幅素描的吧。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使徒的手。手仿佛渐渐活了。恍惚间须山正对我合掌。

但是,如同现在凝视素描一样,我是否也目不转睛凝视过须山的手呢?我记不得了。再说,须山已经失去双手,再也看不到了,不像四百多年前的素描中的手那样依然栩栩如生,所以即使我说须山的手与使徒的手很相像,也无法比较证实,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更将画中的手认作须山的手。

我觉得从合掌的双手中有一股强烈的气息冲我逼来,于是脖子在枕头上使劲往后仰,心里怀疑须山的手居然有如此神圣吗?

我最后一次看见须山的手是在雷鸣电闪之夜,他的右手搭在苍白的额头上,微微颤抖,似乎遮挡白炽狂窜的闪电;他的左手拉着妓女的手。我的手拉着那个妓女的另一只手。那一阵子,须山和我是那一对双胞胎妓女的熟客。那一天夜里,我们带着其中的一个正在浅草的街上走着。

这一对姐妹拿双胞胎做招牌引诱客人,其手法就是故意把发型服饰、穿着打扮弄得一模一样,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她们也会双双前来陪酒。这样过从来往,须山和我终于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那天夜间,雷电交加。一个女人说怕打雷不敢出门,于是只有另一个女人出门送我们。

须山已有几分醉意,摇晃着细长的脖子说:“就你不怕打雷,真叫怪事。这可是个大发现。拿怕不怕打雷区别你们。哼。”接着,脚步蹒跚地向我走来,“喂,这可怜兮兮的双胞胎,一个怕打雷,一个不怕打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很可悲吧。”女人说。

“恐怕的确很可悲。这是人的不幸的根源。”

“两个人一块儿生出来,现在才说一个人怕打雷,这话不是白说吗?!”我也信口雌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