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伽罗 上(第3/10页)

宇文泰无奈,只能由他自己做一回主,独孤信为宇文泰鞍前马后效力多年,论功勋,可谓是关中第一将,宇文泰对他向来尊重有加。

但今日看来,独孤信这门前停满了王公大臣才能乘坐的青盖、绿盖安车,拴满了骏马良骥,家中宾客如云,公侯将相无数,哪里还是在家赋闲守丧的凄凉情形?分明是在招揽宾朋、结党营私!

宇文泰浓密的双眉跳了一跳,还没说话,宇文护已低声道:“侄儿派人打听过了,独孤信今日在家为亡母设祭,朝中的八柱国,除了叔父,全数去了独孤府,秦州军的大小将领,有位分的也都去送了礼,独孤将军明知道今日叔父准备设宴庆贺‘大业楼’落成,却偏偏和叔父唱上了对台戏。”

宇文泰的心底也有不满,独孤信这两年是不是老糊涂了,仗着往日战功,越来越倚老卖老。

独孤信当年追随北魏孝武帝入关中时,抛妻弃子,老母也失陷在东魏,不知存亡,这次东魏来人的信口之言,又无第二人佐证,独孤信却信以为真,上表弃官守丧,不等朝廷旨意下来,便封印回了长安,又是居庐三年,又是为亡母设祭,恨不得让天下人看见他的哀情。

是,宇文泰知道自己这辈子欠他的。

当年自己不过是武川镇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卒,而独孤信却是领民酋长之子,论外表风仪,论家世资历,论骑射武艺,论众人归心,自己样样都不如独孤信。

可那又怎么样?如今宇文泰挟天子以令诸侯,号令关中群雄,君臣之分已定,而独孤信呢,还当他是旧日的武川镇兄弟,常以平辈礼相见,以兄弟论交,而自己还不得不对他客气恭敬……

“叔父,”见宇文泰凝重,宇文护俯耳问道,“要不要侄儿带人到独孤府去问罪?他不尊叔父号令,擅自弃官归京,又假借丧事揽财、大量结交党羽,有擅权之罪、结党之实,叔父何不借机抓他入狱?”

侄儿还是太年青鲁莽了。宇文泰叹了口气,叫着他的小名道:“萨保,你赶紧命人备一份重重的吊礼,送到独孤将军府上,就说我身有小恙,不能到府祭奠费连老夫人,实感有愧。”

宇文护愕然道:“叔父身为当朝至尊,为何要对独孤信一再避让?”

宇文泰环视自己年幼的诸子,硬生生又忍下了一声叹息。

萨保哪里懂得自己的无奈?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从独孤信手里拿走的,自己今天的功名地位,泰半也是独孤信半生流离经营来的,宇文泰欠独孤信的实在太多,沉重到他已经无法负荷……

独孤信跪在母亲的画像前,泪眼中望出去,母亲费连夫人似乎从画像中复活了,正慈爱地对自己微笑着道:“如愿,过来,让娘好好看看,我的如愿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帅气英朗、那么骁勇善战,果然不愧是世袭武川镇领民酋长家的世子,未曾辱没你爷爷、你爹爹在北州的百年英名。”

自己在洛阳城外,匹马单枪仓促追赶孝武帝元修的时候,没想到跟随元修远走长安,一去就是十四年,妻儿老母都遗落在了东魏,无人奉养。

幸得高欢还肯念当年同是六镇好友的旧情,没像对付贺拔胜那样,将独孤家灭门,只幽囚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独孤罗,可费连夫人身为叛将之母,被逐居山中,俸禄全无,家徒四壁,实不知七旬老母是如何熬过这段贫寒窘迫岁月的……

独孤信越想越是觉得自己不孝,为了忠君,为了功名,竟然十几年来未奉养自己的老母,连累她孤苦病弱而死,到死都没再见到自己日夜惦念的儿子一面。

十四年来的冬天,每当自己拥炉赏雪、踏马灞河之际,老母却在北邙山冰冷的山居里冻饿交加、奄奄一息,当自己与诸兄弟在正阳宫放歌纵酒、尽情欢乐之时,老母却扶着拐杖,痴痴眺望冰封雪锁的山道,无望地等候儿子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