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几个月中,葡萄园主总是在白天不同的钟点来看望妻子,绝口不提女儿,也不看她,甚至连间接涉及她的话也不问一句。格朗台太太没有下过床,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坏。什么都不能软化箍桶匠,他一直像花岗岩的柱子,纹丝不动,冷冰冰地绷着脸。他还跟往常一样,出门回家,只是说话不再结巴,话也少多了,在生意上显得比过去更刻薄,居然常常在数目上出些差错。"格朗台家准出事了,"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都这么说。"格朗台家能出什么事呢?"这成了索缪城内无论谁家晚上的应酬场合都听得到的一句问话。欧叶妮由娜农领着去教堂望弥撒。走出教堂,要是德·格拉珊太太前去搭话,她总是躲躲闪闪,不能让好奇者心满意足。然而两个月之后,欧叶妮受拘禁的秘密终于瞒不过克吕旭叔侄三人和德·格拉珊太太。到了一定的时候,毕竟没有任何借口来为欧叶妮总不出面作推托了。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把这秘密泄露了出去,反正全城的人都知道格朗台小姐从大年初一起就被父亲关在自己的卧室里,没有火取暖,只以清水和面包充饥;还知道娜农为她做了些好吃的东西,半夜给她送去;大家甚至还知道女儿只能趁父亲出门之际过去照看卧病的母亲。格朗台的行为于是受到严厉的谴责。全城的人几乎把他说成无法无天,他们重提他背信弃义的老账,想到他一桩桩刻薄的行事,大有把他逐出社会之势。他一经过,人们就对他指指戳戳,交头接耳地议论。当他的女儿由娜农陪着走下曲折的街道到教堂去望弥撒或做晚祷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挤到窗口,好奇地打量这富家独生女的举止和面色,居然发现她脸上有一种天使般的忧伤和一种清纯的美。幽禁和失宠没有损伤她丝毫。她不是天天看地图、小凳、花园,还有那一面墙吗?她不是不断回味爱情的吻留有她嘴唇上的甜蜜吗?有好一阵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城里人谈话的内容,她的父亲也一样。她笃信上帝,清白无愧,她的良心和爱情帮助她耐心忍受父亲的愤怒和报复。但是一种深刻的痛苦使其它痛苦都暂时沉默。她的母亲一天不如一天了。多么亲切温柔的人啊,临近坟墓的灵魂在她脸上发出的光辉使她显得美丽。欧叶妮常常责备自己无意中使母亲受到这场慢慢地、残酷地吞噬掉她的疾病的折磨。这种悔疚之心,虽经母亲慰解,仍把她同自己的爱紧紧联系起来。每天早晨,父亲一出门,她就到母亲的床前,娜农把早饭端到那里。但是可怜的欧叶妮,为母亲的病状发愁、难过,她默默示意娜农看看母亲的脸色,过后便掩面而泣,不敢提及堂弟。格朗台太太总是先开口,问:"他在哪儿?为什么他不来信?"母女俩都不知道路程的远近。

"想着他就行了,母亲,"欧叶妮回答说,"不要提到他。您病着呢,您比一切都重要。"这一切就是他。

"孩子们,"格朗台太太说,"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舍不下的。上帝保佑我,让我高高兴兴地面临苦难的尽头。"这位妇女的话常常是神圣的,显示基督徒的本色。她在床前用早餐的时候,她的丈夫在她房间里踱来踱去,那年的头几个月,她总反来复去对丈夫说同样的话,语气虽很亲切温柔,但很坚决,一个女人临近死亡,反倒有了平生所没有的勇气。

"老爷,我感谢您对我的病那么关心,"丈夫无关痛痒地问她近况如何,她总这么回答;"但是您如真愿意让我不久于人世的最后这些日子少一点烦恼,减轻我的痛苦,您就饶了咱们的女儿吧,表示您是个像样的基督徒、丈夫和父亲。"一听到这话,格朗台像看到阵雨将临的行人乖乖地在门下避雨似的,坐到床边,一声不吭地听着,不作回答。赶上妻子用最动人、最温柔、最虔诚的话恳求他时,他就说:"你今天气色不大好,可怜的太太。"彻底忘掉女儿仿佛已成为一句铭文,刻在他砂岩般的额头,刻在他紧闭的嘴唇上。甚至他那措辞很少变动的支吾的回答,使他的妻子苍白的脸上泪如雨下,他也不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