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夏尔是个非常时髦的人,父母一向太宠他,社交界太捧他,以致他根本没有什么感情。母亲扔在他心窝里的那颗真金的种子,早已在巴黎这架拉丝机中被拉成细丝,他平时只使用它的表面,一天天的磨蚀,早晚会磨尽。但是夏尔毕竟才二十一岁。在这种年纪,生命的朝气仿佛跟心灵的坦诚难舍难分。声音、目光、长相显得跟感情是协调的。所以最无情的法官、最多疑的讼师、最刻薄的债主,看到一个人眼睛仍清彻如水,额头没有一丝皱纹,能贸然断定他老于世故、心术不正吗?夏尔还一直没有机会应用巴黎道德的信条,迄今为止,他还多亏没有经验才容光焕发。但是,他还不知道他已经种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使用的政治经济学的萌芽,已经潜伏在他的心中,不久就会开花,只待他从悠闲的观众变成实际生活舞台上的演员。女孩子几乎全都死心塌地接受外表的甜言蜜语;欧叶妮即使像内地有些姑娘那样谨慎和有眼力,当她看到堂弟的举止、言谈和行为同内心的憧憬还很协调的时候,她能提防吗?一次偶然的机会,对欧叶妮是命运攸关的,她看到了蕴积在堂弟年轻的心中的真情,最后一次由衷地流露,她听到了他良心的最后几声叹息。她放下了那封她认为充满爱意的信,同情地端详睡梦中的堂弟:她觉得对人生朝气勃勃的幻想依然在这张脸上徜徉,她先是暗暗发誓要始终疼爱堂弟。然后她把目光转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觉得这种窥人隐私有什么要紧了。况且,她读这另一封信,是为了取得高尚品格的新证据,跟其他女子一样,她也把高尚品格假借给自己看中的男人。

亲爱的阿尔丰斯,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朋友了;但是,说句实话,我虽然怀疑那般滥称知己的云云众生,却没有怀疑你的友谊,故而拜托你料理我的未了事宜,指望你把我的全部财物卖个好价。想必你现在已经得知我的处境。如今我一无所有,想去印度。我已致函一切我认为欠其款项的人,兹附上仅就记忆所及悉数开列的名单一份,乞查收。我的藏书、家具、车辆、马匹等等,相信足抵我的欠账。我只想保留一些虽不值钱、却可作为我做小买卖的开门货的小玩意儿。亲爱的阿尔丰斯,不日我将奉寄正式委托书,以便你在为我出售财物之时免遭异议。我的枪械请全部寄给我。至于布里东,你可留作自用。如此骏马无人愿意出足价钱,我宁肯奉送于你,就像临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给遗嘱执行人一样。法里——布雷曼车行为我定做了一辆十分舒适的旅行车,还没有交货,请设法让他们留下车辆,不要我偿付赔款;如果他们不允,务请不损害我目前处境中的信誉为要。我还欠那个岛民六路易的赌账,切记如数还给他……"亲爱的堂弟,"欧叶妮轻叹一声,放下信,拿了一支蜡烛,小步溜回自己的房间。她打开橡木柜的抽屉时,感到激动而高兴。那是一只旧柜子,文艺复兴时最美的杰作之一,上面著名的蝾螈王徽还依稀可辨。她从抽屉中拿出一只用带坠子的金丝带收口的红丝绒钱袋,上面金银色丝线绣制的图案已失去昔日的光泽,这是她的外祖母的一件遗物。她得意地掂了掂钱袋,又兴致勃勃地点了点她已忘记总数的积蓄。她先把二十枚簇新的葡萄牙金洋从里面捡出来放在一边,那是一七二五年约翰五世时铸造的,兑换率是每枚值葡币五无,或者用她父亲的话来说,等于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可是市场价一百八十法郎,因为这种金币很少见,而且光亮精美,像一个个小太阳那样耀眼。接着,她又捡出五枚面值一百元的热那亚金币,也是稀有之物,每枚能兑换八十七法郎,钱币收藏家肯出价一百法郎,这是她母亲的外祖父拉倍特里埃先生传给她的遗物。又一个品种:三枚一七二九年菲立浦五世时铸造的西班牙金币,是让蒂叶夫人送的,每给一枚,她总说同样的话:"这小玩意儿,黄澄澄的,值九十八法郎呢?收好,我的小乖乖,将来是你小金库里的头号宝贝。"又一个品种:这是她父亲最看重的荷兰金币,一七五六年铸造的杜加,成色是二十三开有余,每枚值十三法郎。再一个品种是了不起的古玩!……守财奴都珍爱这种金像章,三枚有天平图案,五枚有圣母像,全都是二十四开的纯金制品,是莫卧儿皇帝铸造的华丽的金卢比,按份量每枚值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但是爱摆弄黄金的行家至少出价五十法郎。最后一个品种是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仑金币,她是前天才拿到,随便扔进红钱袋的。这钱袋里装的宝物,有的是全新的、没有用过的金币,有的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品,格朗台老爹不时要过问,要她拿出来看看,详细地跟她说说它们的内在品质,臂如说,图案里面的飘带如何美,平面如何光洁,字体又怎样华丽丰满,有棱有角,而且没有一点磨损的划痕。但是她现在既没有去想这都是稀有的宝贝,也没有顾及她父亲的癖好,更没有考虑把她父亲这样钟爱的小金库脱手出去之后她将面临什么危险。不,她只想到堂弟,经过一番免不了出些差错的计算之后,她终于弄清原来她有五千八百多法郎的财产,按市价计算可以卖到万把法郎。看到自己有这么多的钱,她像高兴到极点的孩子必须用身体的动作来发泄一样,拍起手来。所以说,父女俩那天晚上分别盘点了各自的财产,父亲是为了出售黄金,欧叶妮是为了把黄金扔到情海中去。她重新把金币收进钱袋,毫不迟疑地提了上楼。堂弟隐忍的窘困使她忘记黑夜,忘记体统;更何况她的良心、她的仗义精神和她的幸福感在为她壮胆。正当她一手举蜡烛、一手提钱袋出现在夏尔的房门口时,夏尔醒了;见到堂姐,他愣住了。欧叶妮走上前去,把蜡烛放到桌上,声音激动地说:"堂弟,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您的事,要请您原谅;倘若您不计较,上帝也会原谅我的。""什么事?"夏尔揉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