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为何写作(第2/5页)

这是为什么?

自然主义者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至少没有用理性的、有逻辑的、不自相矛盾的方法回答它。为什么一个作家要不加选择地“拍摄”他的人物的一举一动呢?是因为它们“真实”发生了吗?记录下发生过的事情是历史学家的职责,不是小说家的职责。为了启迪读者、教育读者吗?这是科学的职责,不是文学的职责,至少不是小说类作品的职责。让人见识苦难来升华他的灵魂吗?但是这已经是一个价值观判断了,已经带有道德目的,带有一个“主题”了——这些根据自然主义的章法是应该被禁止的。另外,要想升华任何东西,都必须了解升华它需要什么——要知道这个,就必须知道什么是善,以及如何达到善的境界——要想知道这两点,又必须有一整套价值判断的系统,伦理的系统,而这又犯了自然主义的禁忌。

因此,自然主义的立场可以被总结为,小说家在方法上有美学的自由,但是在目的上没有自由。他可以在他如何描绘他的对象上发挥尽可能多的创意、选择、价值观判断,但是他描绘什么则不应该选择——他可以选择风格或刻画的方法,却不能选择对象。人——文学的对象——不能被加以选择地观察和描写。人必须接受现实,接受一成不变的存在,接受不能评说的所见,接受现状。但是由于我们可以观察到,人主导改变,不同的人有所不同,人也追求各异的价值观,那么人的现状实际上由谁决定呢?自然主义的言下之意是:人必须接受小说家给出的现实。

小说家——在自然主义的限制下——不能判断也不能评价。他不是一个创造者,而只是其他人手下的书记员。他任凭其他人表达观点、做决定、选择目标、为价值观奋斗,决定人类的命运、灵魂和发展方向。小说家是这场战斗所抛弃的唯一一个人。他不被允许问这是为什么——他只能拿着记录本紧跟着他的主人,记下来主人的一言一行,捡起主人想要丢下的珍珠和粪便。

至少是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工作有损我的自尊。

我心目当中的小说家既要寻找矿脉,也要懂得加工珍贵的金属矿石。小说家需要发现灵魂的金矿,并把金子提取出来,制造出他能够想象到的最奢华的皇冠。

就像追求物质财富的人不会每天在下水道里游荡,而是深入高山深谷淘金一样——追求精神财富的人也不能只关心自家的后院,而要深入追寻最高贵、最纯净、最雅致的元素。我可不希望本韦努托·切利尼[2]天天玩泥巴。

正是对对象的选择——最严苛、最无情的选择——才造就了艺术的内核。在文学中,这意味着故事,也就是情节和人物,也就是作家选择描写的人和事。

当然,对象不是艺术的唯一属性,但它是举足轻重的属性,它是一切方式的目的。然而,在很多的美学理论中,目的——也就是对象——没有被涵盖在讨论范围之内,只有方法的美学重要性得到承认。这样荒谬的二分等同于辩驳用辞藻堆砌起来的笨蛋要比一个刻画较为僵硬的女神更加美丽。我认为两者都难登大雅之堂,但是后者只是在美学上缺乏可圈可点之处,前者则是美学犯罪。

其实根本不需要这样的二分,方法和目的不是不可共存的。目的正确不能证实方法正确——在伦理学和美学中都是如此。方式正确也不能证实目的正确:伦勃朗的功力被用于画一片牛肉,我很难说这幅画作的美感能够多么登峰造极。

那幅画基本上可以代表我在艺术和文学中讨厌的一切。七岁的时候,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会喜欢那些画死鱼、垃圾箱、有着双下巴的农妇的画。现在我理解了这样的美学现象背后的心理原因——我越了解它的原因,我就越憎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