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4页)

想罢拔腿便迈进了雪地里。没有月亮的夜晚,天色苍茫。白雪反射着些许光亮,依稀照耀他所熟悉的一切:山形、树影和弯曲的道路。天地之间唯他一人在踽踽独行。这是他何其熟悉的路,这样的独行又是他何其熟悉的状态。上中学几年,都是这么着一个人走来。清早,带了一周的米和一周的咸菜到学校。从早走到黑,才能走进校门。一周吃着同样的饭菜,从来不曾换过。返回的时候,又带着空米袋和空饭盒,独自而归。他习惯走这样的路,也习惯一个人走路。这条路的拐弯抹角,高低深浅,他不用过脑子想,脚自己就知道。

就在下山的时候,他还是滑了一跤,起身时自骂一声说,真是忘本了么?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很久前他的一个梦。一个在沙漠里爬行的梦。恍然就像是他的现在。他想,怎么不是在雪地里呢?要是在雪地里,就跟现在一模一样了。想着想着,他的心莫名有点痛。他不知这痛因来自何处。他很明白,除了这个逃掉的学长,这世界并没有谁亏欠于他,这世间的人也并没有谁恶待过他。相反,那些来自无数人们的温暖,就像是许多的手一直在安抚他。而他享受了这种抚摸之后,面对的仍然是阵阵痛感。这世界于自己是哪里不对呢?是哪里拗着了呢?莫不是,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我有原罪?倘若有,那是什么?是生在山里?是长在贫民之家?是在这世上无依无靠?这些难道本就是我的原始创痛?想到这些,他的心有些悲伤。这悲伤令他有无奈感。他只好自我安慰说,古人说过,这是因景伤情哩。我不可学那些文人,我不可以因景伤情。

凌晨时分,已然见到镇上的几粒灯火。母亲就躺在那微黄色的灯火之中。涂自强突然决定:带母亲到武汉去一起生活!无非另找间租屋,无非多一个人吃饭,无非自己再打几份工。他只需每月比先前多挣几百块钱,便足够他和母亲两人的开支。他的母亲如此孤单,而他也是如此。他们不能再相互分离。

他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疾行,不时被积雪或是冻冰折腾得摔跤。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想,仿佛摔一跤便多一股力量。一路想过来,倒把心想得踏实了。

天露出微光,他进了镇医院,走进了母亲的病房。此刻的母亲正熟睡,比起家里的老屋,医院要暖和得多。涂自强伸手放在她的鼻前,觉得她的呼吸均匀,脸上恍然还有笑意,他不禁浑身一松,一屁股软坐在母亲的脚头,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身体便歪下,然后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