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3页)

风几近刺骨。车颠簸着朝家里行进。母亲身子晃来晃去,却一直没有停嘴。母亲说,村里修路,原本是经过卢家的地。可他们卢家在县城里有人,硬让人给改了线,就变成从咱家坟地经过。也没见人上家里说一声,就给平没了。等你爹知晓,路都修到十几里远去。你爹急了,找修路的。修路的说他们按图纸开挖哩。荒郊野外,无主坟多得是,哪里顾这个?你爹又上卢家理论。他们卢家根本不承认有这事。且跟你爹吵,说你家坟地那风水也够晦气,四个孩子没了三个,尸首都见不着,平了也就平了,没准还转个运。你爹嘴蠢,哪里说得过他们?再去找村长,村长说是村里早贴了告示,通知迁坟,你们咋不看?告示贴在几个大村里,咱这坳里,又隔着山梁子,怎么看得见?你爹气不过,到镇上找领导。领导说,国家修路事大,还是你家坟地事大?已经平了,难不成把骨头找回来?你爹找不着说理的地儿,气得吐血,第二天就爬不起来。我也顾不得坟不坟的,拉着车先卖了猪,用那钱带他去医院看病。镇医生说得去县上。我又拉着他去到县里。县里医院这也要查那也要查,不带药,光这查的费就把咱卖猪的钱花没了。查完说是最好住院,到那窗口,又说要交大笔的钱才成。你爹他再也不肯见医生,死活要回家。他知道,咱衣袋里根本没了钱呀。我找医生开了一点药回来,他就这样一直在家躺着,怎么躺都缓不过劲。这病了也有好一阵,不想跟你说,怕扰了你学习。这几天,寒得厉害,他的病立马见重,夜里尽说胡话,说祖宗不饶过他,要鞭他九十九天。我慌了,找你四爹爹。四爹爹说,人比啥都要紧,还是想法子弄钱进医院吧。我一想,是这个话,人要紧哩。慌得又四下借钱。村里人,哪家富?哪有人借得出?我只好上我娘家去。走前,他说,你这样借,我儿将来咋还得起?我没理他。结果回来就不见他人。忙求着村里人帮忙寻。结果……结果,在新开的路边找到了,那原是他爹娘的埋骨地。他趴在那里,浑身冰凉透了。村里乡亲赶死赶活送他到医院,没进门,人就没了。你说这老东西怎么能这么死心眼呢?不就是个坟吗?死人能比活人重要?我儿大学马上读完,眼见着可以带爹妈住城里享福,他却没了命。这样的风水要它作什么呀!

母亲的话比风更像刀子割着涂自强的心。涂自强自小在家来来去去,很少与父亲交流。父亲言语寡,成天闷头不语,令人觉得他的存在一如不存在。现在父亲真的不在了,涂自强竟有塌天之恍然。父亲或许就是那个替你撑着天却并不让你知道是他在替你撑着的人。

涂自强这么想着,禁不住靠在摇晃的母亲身上放声大哭。母亲说,我儿呀,人死都死了,哭不回来的。这没出息的老鬼,我都不想哭他。

涂自强说,爸病了这么久,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我这个儿子真该死呀。

母亲说,快别说这晦气话。我说给你打电话哩。你爸说你学习紧,别给你添乱。

涂自强说,爸是怕我负担太重。怕我压不住。

母亲说,你知道就好。知道心里的念想就会长久。

涂自强想,那是当然的。

父亲就葬在了屋后的坡上。隔着窗,远远能看到坟地边一株银杏树。涂自强在回家的路上,受了凉,一直咳嗽不停,这原本是他中学时留下的病,没好好治,根子一直没断。他习惯了,母亲也习惯了。安葬父亲后,家里满处都是他的咳咳声。他不想说话,只想为父亲或是为母亲和自己做点什么。有天到地里,看到了这棵银杏。原本它就是父亲当年所栽。涂自强突然起念,便忙了一整天,将这株树移到父亲的坟边。树落定,他就仿佛安心了一样。现在,就是在家里,也能看到这棵银杏的枝干。夏天时,它青绿,秋天时,它金黄。刮风的时候,它花瓣一样的树叶就会随风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