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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头也听不得。一日,趁老太婆清扫煤灰,朝她屁股上猛踢一脚。她扑倒在地,擦红了额头,向宋梅用哭诉:“要不是我们搭救,你生孩子时死一回,下身烂掉时又死一回。你那血淋答滴的床单,还是我洗的呢。不报答就算了,还唆着你家小子使坏。一口饭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哪。”

宋梅用叫来毛头,当了巧娘子和刘婆婆的面骂他。毛头只管抿紧嘴。刘家婆媳走后,宋梅用拉住毛头,“不生你梅阿姨气吧。”毛头避开她手。下半夜,过来说:“那些坏蛋,占了我家的房,还想抢我家的店。”

“轻些,让人听见。”

“江阿姨讲,我爸出事,就是刘家告的密。”

“瞎三话四。”

“不是他们告密,怎会白白吃这冤枉。”

“大概因为张大脚。”

“跟张大脚来往的人多了,个个抓起来吗?”

“我不晓得。”

“我想好了,给他们饭锅里投点毒。洋暹米拌砒霜,哼,让他们吃去。”

“小杀胚,你敢。”

“我不连累你。留张条子,写明是我干的。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就你,嘴上没毛的德行,不晓得帮我撑撑家,尽琢磨些没用的,心里过得去吗?”

“你心里过得去吗?”

“啥意思?”

“没啥,”毛头顿一顿,“张大脚的老婆,上吊自杀了。”

宋梅用捂胸皱眉,“好了不讲了,你是翅膀硬了,不听话了,让你睡觉也不睡。”

毛头默默爬回垫褥上。宋梅用翻来覆去,意识到,毛头嫌她不够悲伤。他想她也上吊吗?他想她死。白眼狼,白眼狼,到底不是亲生的。宋梅用越琢磨越气,过一晌,渐渐原谅他。毛头本就没妈,又一夜失了爹。正是毛躁躁的年纪,一肚子冤火,哪里烧去呢。

张大脚老婆的事,巧娘子早已说过,论道:“怎就忍了心了,跟着男人走,难不成也是共匪。”宋梅用没有应声。她是不会上吊的。以前时常以为活腻了,大出血撞了鬼门关,反倒惜起命来。活着这件事,好比饭菜端到面前。再难下咽,都得吃光。老天爷给的命,能不领情义,白白浪费吗。

宋梅用不是不悲伤。睡觉时,身边少个人;吃饭时,面前缺个人;挑水的人,说话的人,挪移作声的人。有时她瞠大眼睛,左顾右看,不信杨仁道真走了。大白天里,不敢让人知道。到了夜间,周遭阒静若死,才由着自己,闷头哭一哭。

是夜无风。有蚊子出来,嗡了几声,索然飞走。夜声寂定处,起一片沙沙响。似无数刷帚刮磨地面。是扫街吗,还是叶子落了?宋梅用想起怀孕时,常有如此耳鸣,扰得她坐卧不安,冲杨仁道发火。他从不回嘴,只说:“歇歇吧,歇歇吧。”她使不出劲,便赌气冷落他,他似浑然不觉。她越发愠恼,复又喋聒。彼时若知来日无多,她定要省着口舌,只说体己话。

东想西想的,天色泛白了。枕边有轮廓模糊的隆起。那是他们的女儿,裹着蜡烛包,随意摆在那里。公鸡开始打鸣。二楼有人踩了鞋子,鞋跟一步一甩,啪啦啪啦。后窗起铜铃声,“倒马桶,倒马桶的来了,倒马桶。”枣红大轮的粪车,一路咕噜而去。遥遥有声呼应,“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买一朵。”唱歌似的,一句糯过一句。消失良久的花贩子,因郊区枪炮少歇,又出来活动。

宋梅用静静听着,有了世事太平的错觉。她想给新生儿取名。女孩的名字,最好是花花草草的。白兰花,白兰,杨白兰。她伸手去够蜡烛包。层层包裹的土布,反复沾染米汤,硬渍斑驳了,渥着一股馊味。解开襁褓后,见婴儿胸臂皆有虫斑,腿窝里烂了一大块。“老天爷啊,老天爷啊。”宋梅用拍抚她的背脊。拍过七八下,婴儿终于呛了一口涎水,手脚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