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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用鼻头发酸,不动,不语。杨仁道轻轻吸气,又叹息似的呼出。俄顷,滚起细碎的鼾。宋梅用泪水干透,面颊绷得瘙痒。她想起小时候,四个孩子,一条薄被头,经常半夜被哥哥姐姐挤出来。后来大了,宋大福分出去睡。再后来,大姐死了,她和二姐睡一窝。又后来,二姐跑了,她便独自睡。父亲去世后,母亲时或凌晨钻进她的被子,把脚搁在她肚子上取暖。

白日的劳累,压在宋梅用眼皮上,令她逐渐昏沉,分不清回忆和梦境。但觉齿寒骨冷,仿佛搁在她腹部的,不是母亲的脚,而是一大块冰。倏见远处有团火,腾腾冒了白烟。她慌忙跑过去。火光却越离越远。有那么一刻,掩在层层树木背后,不见了。她发着抖,在树木间兜转。梧桐树居然长得如此粗壮。细看之下,是放大的桌子腿,一条条落了漆,发了霉,青黑斑驳。这时,宋梅用意识到在做梦,便掉过头。遥见那团火,变到了左上方,一跳一晃,朝自己移来。她感觉温暖,身体放松下来,略微清醒了,发觉和杨仁道紧搂着。他潮热的呼吸,喷在她额头上。她略微挣了挣,挣不脱,便又睡过去。

不知多久,有人踢宋梅用。她睁了眼,见杨赵氏滚壮的脚,裹着青布鞋袜。赶忙蹦起来,见天色已然微亮,杨仁道挑水回来了,正将木桶里的水,倒进缸子里。宋梅用赪红了脸,拢拢头发,奔向炉灶,发现柴火早就烧旺。赶紧转头抓起马桶和掝筅。

杨赵氏冷眼看她奔出门,这才掀开被子,检查有没有血污。杨仁道见状,避往天井去,被杨赵氏喝住:“你想什么呢,对得起我吗,是个男人吗?跟你说过几次了,我把那小婊子养在家里,是白白养着的吗,你嫌我钱多啊?”

门口有人探入头,喊声“老板娘”。杨仁道替母亲应了声,迎过去。杨赵氏道:“站住。”杨仁道道:“被褥太薄了。”进来泡熟水的客人问:“什么太薄了?”杨仁道笑笑,抄起铁漏斗。

杨赵氏捻捻被子,确实偏薄。放回去,见枕边有一卷纸币。便声色不动,捏在手里。少时,宋梅用刷马桶回来。杨赵氏抄起扁担,当头拍去,“让你偷钱,让你偷钱!”宋梅用一躲,扁担落在背上,有沉闷震荡之声。杨赵氏反手又是一扁担。宋梅用以手臂阻挡,肘关节里咔嗒一声。

杨仁道想拦母亲,不敢,跺着脚,围着她们转。人客纷纷劝解,“好好说话,小丫头被打坏啦。”杨赵氏这才将扁担杵在地上,“打不死你个白眼狼,现在没空,晚上跟你算账。”宋梅用想喊冤,怕越发惹怒她,便颔首护胸,只是哭。杨赵氏看着她触气,拿了零钱袋子,出门买大饼去。

杨仁道挨近问:“要不要紧?”宋梅用不理他。杨仁道上二楼,从碗橱里摸一只高邮咸鸭蛋,下来塞给她,“我今天也起晚了,没烧早饭。你先垫垫饥。”宋梅用推让两下,怕杨赵氏进来看见,便接来揣在兜里。

须臾,杨赵氏回来,和杨仁道分了大饼,在宋梅用面前吃。宋梅用一抬头,她便呵斥道:“看什么看。女人家家的,懒得出了蛆,一觉睡到天大亮,还好意思吃饭。”吧唧吧唧吃罢,上楼去,取了枧木钱盒,反复数点,未见短少。狐疑之下,把宋梅用的钱收好,账簿记一笔。心觉这丫头太倔,索性乘机驯驯她。

宋梅用围着灶头,忙到中午。杨赵氏仍不给饭。命她出去买柴火。又命她洗床单,晒被子,清理檐下麻雀窝。夜里七八点,宋梅用眼睛发黑,双腿打战,便假装小便,蹲到马桶边,拿出咸鸭蛋。蛋壳焐热了,压得粉粉碎。她顾不得剥干净,整只塞进嘴。舌头一抵食物,眼泪霎时下来。

杨赵氏一刻不见她,便四处找,到帘子外头喊:“拉屎拉尿老半天,当自己皇后娘娘啊。”宋梅用一慌,噎住了。又抠喉咙,又捋胸口。杨赵氏掀帘子进来。宋梅用跳起,鼓着嘴,提着裤头,往外冲。杨赵氏道:“贼骨头,偷吃什么呢。”抬起一脚,踢得她踉跄。转到她面前,想再骂几句,发现她翻着眼睛,脸都青了。俄顷,食管里咕噜一声,鸭蛋落肚,反出一串嗝。杨赵氏这才松口了气,说:“装什么死啊,以为唬得住我。”放过她,找了杨仁道,说:“去,给她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