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力爆发时的风景(第3/4页)

直觉和本能总是高于一切的。在那迷宫似的酒店客房里,一切理性的判断和分析都失去了参照,人要是不想绝望而归,就只能凭借本能往前冲了。已经多次有出色表现的K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何况还有秘书莫姆斯那暗示性的催促:“您往前走啊!往前走啊!”他就这样最后在所有的参照全失去了的情况下,困顿不堪地闯进了官员毕格尔的房间。这个时候已是半夜,K的精力差不多全用完了,他快要困死了,然而最后考验他的时机也到了。他不是一直要见官员吗?现在短兵相接了!这一次奇怪的接见既是意志的较量也是用行动来证实逻辑的合作,城堡选中的这个外乡人实现了所有的期望值,人的生命力创造出瑰丽的风景,一切不可能的全在那风景中成了不可否认的存在,拯救灵魂的事业获得了伟大的成功。更重要的是,K并没有死,一切都发生在他活着的经历中。克拉姆,克拉姆,你这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你是怎样事先料到这一切的啊!是什么样的自信使得你将这名外乡人引诱到城堡村庄中来,让他在你严密的网络中奋力舞蹈的啊!你的思想包罗万象,你的躯体却失去了活力,僵硬无比,但你的残疾没能阻碍你的计划。是不是凡是你能想到的,外乡人都能代替你去实现?

K赢得了辉煌的胜利,胜利是如何取得的呢?请听毕格尔的话:

“您大可不必为您的犯困向我道歉,为什么要道歉?人的体力是有一定限度的;可恰恰是这个限度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很重要的作用,这一点谁能左右得了?不能,谁都没有办法。世界就是这样不断调整、纠正自己而保持平衡的。这的确是一种非常巧妙的、巧妙得一再令人难以想象的安排,尽管从另一方面看又有点令人伤心。”[9]

的确,造物主的安排是多么奇妙啊。人无法摆脱理性,但人可以战胜它,超越它,尤其是在理性无能为力的“犯困”的夜半时分,在人的体力的极限之时。那个时候人的爆发是最高的爆发,人不断摆脱地心的引力,在空中作自由的飞翔,谁也没有办法阻止这种荒谬的飞翔,这种云端里的炫耀。魔鬼附体的K的惊人之举将精神的探险推到了悬崖边上,从未有过的风景呈现于我们眼前。然而为什么这一切又有点令人伤心呢?令人伤心的是生命本身的缺陷。无论K进行什么样的飞翔,也不能最后摆脱地心的引力;无论怎样挣扎,K的处境的本质还是照旧;无论怎样冲撞,城堡的大门仍然对K紧闭。令人伤心的事还有:在清醒的理性控制下的人永远不能自由发挥,人只有进入那种半睡半醒的痴迷状态,才有可能开始那致命的飞翔;所以当人刻意去体验时,所体验到的只能是苦难,是沉沦。所有的关于自由的体验都是陈旧的回忆,人在当时是不知道,至少是不完全自觉的,这是艺术家永恒的悲哀。K是胜利了吗?K是胜利了。他闯入了禁地,同城堡方面的使者接上了头。同时他又彻底失败了。他错过了同弗丽达在一起继续生活、并通过她与城堡加强联系的机会;他从目前这种模糊的地位继续往下落,成为了令人厌恶的孤家寡人。这一次的历险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收获,城堡的拒绝更冷酷、更决绝了。临时家庭已不复存在,他只能到女佣人的地下室里去暂时栖身,而且还不能被人发现。这就是奋斗者的下场。不过谁又能肯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在莫测的命运面前,K早就学会不急于下结论了,一切都要走着瞧。

接纳K的年轻女佣人佩碧,以自身比K更为不幸的经历,道出了发生在K身上的事情的真相,那就是想登天的人们的双脚永远是陷在泥淖之中的。她和K同病相怜,这并不妨碍她那明智的乐观,她是一只敏捷的猫,可以在一片黑暗里看见她要看见的东西。她用极具诱惑力的声音不断地怂恿走投无路的K:“走吧,哎,走呵,到我们那里去吧!”[10] K自己同刚进城堡时相比,是更绝望了还是同原来一样呢?他从他的对手那里学到的东西,是否使他具有了城堡臣民似的世故呢?我们当然已经看出来了,他还是原来那个K,他怎么也学不会城堡臣民的世故;自愿受难不符合他的本性,他太爱享受生活了,这从他和弗丽达的爱情,从他去雪橇里偷酒喝,从他对女人的低级趣味已充分反映出来。但是他毕竟还是有了某些变化,请看他是多么快地忘记了自身遭受的挫折,多么随机应变地立刻又对女人产生了新的兴趣!胖胖的、长着卷发的佩碧和另外一位衣着特殊的老板娘都对他有吸引力,何况她们身上还洋溢着城堡之谜呢。为什么要沮丧?完全没有道理,应该说人生苦短才对!当然这样想的时候人也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希望,而应该总是想一想佩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