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思维模式(第4/5页)

村民们思维方式的根本就是排除逻辑的推理,让生命自己说话。也可以说是排除(设置就等于排除)障碍,激发人无法无天的本性。例如秘书莫姆斯提出要记录K的情况,K马上推断记录谈话后可能的结果会是允许他去见克拉姆。莫姆斯却向他指出这种逻辑关系是完全不存在的,记录就是记录,只不过是为了交给村档案室存档,此外再不会有别的意义。莫姆斯和老板娘将自己的观点说了又说,一边驳斥K的错误思想一边往他头上泼冷水,恐吓他,终于把他彻底激怒,这样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被激怒的K离开他们后肯定又要去肇事了。

“那么说我刚才不该不接受审问了,”K说。“是呵,”

老板说,“您不该这样做。”因为K不说话,老板又补充一句,或者为了安慰K或者为了快点脱身,说道:“咳,咳,不过事情总还没有严重到引起天上下雹子吧。”[8]

老板的这些话当然是在泄露天机,无知的K随后将用行动来回答他和所有村人的意愿。这样,他是被操纵的,又是自愿的(因为不可能完全意识到那种无形的操纵)。

再看着克拉姆那封举世无双的、K读了又读的信:

“非常尊敬的先生!如您所知,您已被聘任为大人供职。您的直接上司是村长,他还将告知您有关您的工作及薪俸的一切细节,而您也将负责向他汇报工作,尽管如此,我本人还是要在百忙中兼顾您一下。递送此信的巴纳巴斯将不时向您询问以了解您的愿望,然后及时告诉我。您将发现,我会尽一切可能为您提供方便。使我的部下心满意足,实为我所期盼。”[9]

克拉姆的这封信,K就是无论怎样钻研也不可能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唯一可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行动来实现克拉姆寓言似的言论。K没有辜负克拉姆的期望。首先,K在信中受到尊敬,因为他以顽强的毅力闯进了城堡。然后克拉姆告诉他,他已被聘为土地测量员。不过这件事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到,与别人无关,他也别想从别人口中得到证实,他只能不断地努力去体会自己的“被聘”,有时甚至需要豁出性命的胆量。然后克拉姆又告诉他,他的上司是村长。这个村长当然不是吃闲饭的,K一去找他他就会向他透露许多的秘密,这些秘密将极大地挫伤K的反抗热情。村长挫伤了K之后还要命令K定期向他汇报,其隐秘目的却是要K不向他汇报,自行其是。当K自行其是做出了成绩时,克拉姆就会偶尔“兼顾”他一下,不过这种兼顾不会让K意识到,只能于糊里糊涂中不期而遇。这期间,信使巴纳巴斯将不断来刺探K的追求的进展,不断地给他曲折的暗示与帮助,他的到来将成为K的节日,因为他为克拉姆工作,而克拉姆,的确要以他独特的方式使K的追求得以实现,他的目标就是让K的潜能得到最大的发挥。

信中这些潜台词,K就是到最后都没有完全体会到,这也是克拉姆的设计。假如K提前认识到了,后来的事件也就完全变了味,那种生机勃勃的追求也就不可能了。对K来说,克拉姆是永恒不破的谜,他那悖论的思维模式具有无限的张力,不论K突围到哪里,也在他的模式之内;而克拉姆的本意,确确实实是要K“心满意足”。作为一名城堡的官员,克拉姆当然既不会说假话,也不会随便许愿,信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典型的城堡语言,他从事情的初始就将K后来所有的活动全部概括在这精炼的几句话里面了。

从此信中还可以体会出,克拉姆对于K的潜力的期望值是多么的大,这种期望差不多类似于无限的期望,它与K体内的欲望正好相匹配。克拉姆说要尽一切可能为K提供方便,潜台词是无论K要做什么,或做出了什么,他都要为他提供“方便”,然后看他还可以做出什么来。K要在雪地里等他,他就造出一些希望的迹象,让这种等待持续下去;K要通过弗丽达同他保持联系,以便讨价还价,他就让K轻易地将弗丽达钓到手,并让他与她长时间纠缠在一块;K要通过巴纳巴斯获得信息,他就让巴纳巴斯在雪地里挽着他前行,让他体验城堡境界的纯净,随后又让巴纳巴斯向他揭示了存在的秘密;K不满足于弗丽达,想从另外的途径刺探城堡方面的态度,他就让奥尔伽对他发表长篇大论,描绘出城堡机制的蓝图,还有那种催人泪下的精神受难者的感受;K还不死心,要闯入禁地,弄清原委,他就让他在禁地里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一切,做了他想做的一切。总之,不出面的克拉姆的宗旨就是提供“方便”,“方便”得使K不得不为所欲为。K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种自由、这种等待、这种刀枪不入的状态更荒谬、更让人绝望的事了”。[10] 那么克拉姆究竟是谁呢?我们只知道他是城堡的官员,他的权力大得无边。这样一个人给K提供没有限度而又逼人的方便,K不创造奇迹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