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与超脱

城堡机制的特殊还在于它在将人逼到地狱的最底层的同时,又促使人通过弯弯曲曲的渠道从地狱里超脱、升华,达到那种最高的境界。两种力总是同等的,又是同一个时候起作用的,就像一个想象出来的离心运动的装置,而力本身则来自于生命的运动。或者说,城堡机制启动的动力就是K体内冲动之作用;这种力永远只能在离心装置内起作用,冲动越大,张力也越大,画出的圆周也越大。但无论何时,城堡的引力总是与人的冲力相等,因为死是生的前提。作为外乡人的K一旦走进了城堡,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绝对不能从根本上摆脱城堡的控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被控制的前提下尽力反抗,去争取他自己想要的东西。城堡呢,与其说是阻止他还不如说是诱导他下意识地达到目的。从K及其他角色身上体现的城堡机制的运动中,我们看到了人性惊人的深度,也看到了人性怎样在层层废墟之下自行发光,从而达到超脱的生动奇观。城堡机制的秘密就在于,沉沦与超脱总是连在一起的;没有向着最黑暗的深处的无限深入,真正的超脱也谈不上;人只能在沉沦的过程中超脱,一旦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沉沦停止了,超脱也就成为失去了依据的痴人说梦。

脑子里装着城堡的模糊启示(关于土地测量员的),又分析了自己的当下处境之后,K开始行动了。行动就是进入前面所说的装置,就是沉沦,这种沉沦是向着无底的境界的运动。首先他从一个土地测量员(至少自己坚信不疑)被贬为学校勤杂工,后来又连这勤杂工的位置都没保住,落到了最底层的佣人堆里,而自己连佣人都不是。与此相伴的爱情方面的情况也相似,好不容易吊上了弗丽达,以为和城堡讨价还价有希望了,没想到克拉姆让他步步受挫,最后还从他手中夺走了弗丽达,让他落得一场空。每一步的放弃都有过一番激烈的抗争(自欺),一番冲破限制的自我发挥,同时也是对城堡强大引力的真实体验。不反抗,不下沉,又怎么体会得到城堡的引力到底有多大?当城堡与K共同设定的土地测量员这个位置离他越来越遥远,K在现实中越来越不可挽救地下沉时,K还能做什么?很明显,摆在面前的唯一出路就是进一步下沉,越努力,越下沉;越发挥,摆脱困境的希望越小。不论他如何欺骗自己,经验和理性也总在提醒他:只有一种运动,一条不是出路的路。不信邪的K并不因为没有出路就放弃行动,体内的魔鬼不会让他这样做,他只能向上挣扎,他在挣扎时满脑子的克拉姆,而身体,在反作用中不由自主地在作逆向的运动。在城堡这样的地方,一个人要想活得真实、纯粹,要想追求理想,他就会不断地沉沦。沉沦激发了生命的活力,使得人的能动性大放异彩,将精神世界不断向前发展。每当K在向下的黑暗的生命隧道里到达一个驿站,对于城堡的渴望就会进一步压榨他,迫使他做出创造奇迹的大胆行为。他昏头昏脑,到处乱闯,无意中成就了人类最辉煌的业绩,自己却并不完全理解。这个一半自觉、一半糊涂的天才,看到的总是自身被排斥被唾弃的现实,这现实体现在弗丽达不可改变的忧心忡忡之中,体现在巴纳巴斯暧昧的态度、村长的全盘拒绝式的陈述里,也体现在农民们的嘲弄和吉沙小姐冷冷的圆眼睛的严厉中。人人都负着城堡的使命,要将城堡那曲折的意图付诸实施,那意图便是将K的一切剥夺,打入冰冷的地狱,倒看他在地狱里如何与城堡交流。被城堡选中来做这个实验的K,实在不能不说是幸运的。在与绝望的挣扎同时产生的强烈的渴望里,他和城堡的无声交流是那么的频繁,就好像他本人也变成了音乐,汇入了那天堂的庄严的音乐声中。实际上,以代号“克拉姆”来称呼的天堂之音,任何时候都不曾离开过K的脑际;它敦促他,唤醒他,驱赶着他体内的惰性,诱导他以决一死战的意志将被禁锢的精神释放。在这样做时,被动的肉体注入了活力,竟也变得花样很多,不乏灵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