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与百姓

庞大的、隐没在云雾当中的城堡里面,住着一大批各式各样的官员,这些官员们按照人所不能理解的城堡指令行使着人所不能理解的职务,他们从外表到内心都是不可捉摸的。一个人,哪怕耗尽了自己的精力去追寻这些高深莫测的官员的意图,最后得到的也仍然是一些皮毛。将村民们对官员们的外貌的描述总结起来,我们似乎得到这样一个印象:官员们大都脑袋硕大(被里面的思想压迫而垂到了胸前),动作迟缓,目光呆板,语言直率而充满了威严。这些印象并不十分可靠,因为官员们的样子是看不清的,只能靠意会,而每个人意会到的又不一样,所以也没有统一的答案。如果这些官员们仅仅只是高高在上,不与村民们接触,他们也就不会被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所折磨,他们的职务(如果除了与村民发生关系外还有什么职务的话)履行起来也就容易多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官员们必须……不断地下到基层来与村民们发生关系,因为那半空中的城堡的存在依据正是在村庄里。可以说如果官员们脱离了村庄,城堡就会渐渐消失。于是分期分批地,官员们下基层了。对于这些高尚的老爷们,这是一桩何等痛苦的、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啊。可是为了维系城堡的存在,这些事又不得不做,于是他们只好做了。克拉姆与弗丽达、老板娘的关系,索蒂尼与阿玛丽亚的关系,毕格尔与K的关系,都是这种官员下基层的例子;他们的工作使城堡与百姓建立起了真实的关系。老爷们在工作的过程当中痛苦不堪,忧心忡忡,绝望得只能以睡眠来对付面临的困难;他们在冲突中(每一次接触都是一次冲突)变得极其粗野、下流、直截了当,因为这是与基层打交道的唯一方式,也因为采取这种方式使他们内心有种无法言喻的快感——他们终于逾越了两界的鸿沟,与百姓达成了同一。理解了城堡存在的依据,也就理解了官员们矛盾的职务了;这个职务既要求他们铁面无私,拒绝一切来自下面的欲望,又要求他们克制厌恶亲自到下面去,挑起下面人们的欲望,并将这种欲望转化为城堡与村庄之间的纽带。作为一个官员,肩负着如此奇特的任务,怎不叫他心事重重、昏昏欲睡、急躁而粗暴呢?所以他们每次到村里来都是急匆匆地办完要办的事就赶回去,即使不得不留在村里过夜也只能在睡眠中度过,因为世俗是不可能长久忍受的,忍久了就要大发雷霆,比村民们还要粗鄙地破口大骂(正如索蒂尼对阿玛丽亚的发脾气)。城堡命令官员们与村民(尤其是妇女)发生粗鄙的,或欺骗的关系,之后又将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关系转化为一种透明的理念。为完成这样的任务,官员们必须集最粗鄙与最崇高于一身;他们所面临的困难有多么大,令人简直想一想都要头昏,而官员们居然化腐朽为神奇地完成了这种转化!只有一次有点例外,那就是毕格尔与K的会面,那次会见因为是发生在半睡半醒、似梦非梦中,大大地滤去了世俗的粗鄙,其表现形式也就大为不同了。

首先看弗丽达与克拉姆老爷的关系。据说这位老爷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脾气乖张、性格粗野的人。他来村里之后大部分时间是在贵宾酒店的客房里睡觉;女招待弗丽达虽是他的情妇,但他从未正眼看过她一次,因为这是不能忍受的。(以城堡老爷的洁癖,怎能容忍肮脏的村姑的气味?)那么是不是弗丽达在一厢情愿呢?却又不是。当弗丽达背叛他,与K滚在地上的关键时刻,克拉姆就在房里用低沉严厉的声音叫起了弗丽达的名字,清楚地表明了对她的控制,表明了弗丽达从精神到肉体都属于他。而他虽然叫了弗丽达的名字,对顶着这个名字的活生生的人又是毫不关心,坚决拒绝去了解的。只有熟悉克拉姆思维方式的弗丽达,才懂得如何正确对待这位老爷;那种思维方式对于K这样的人来说是无法理喻的。那么弗丽达与克拉姆之间究竟有没有肉体关系呢?文中没有交待,根据种种的谈论,我们的印象是那种关系处在有与无之间。这正是他们之间关系的妙处,即:无论怎样追求,也敌不过那种由城堡吹来的虚无的风;什么样的关系在这股强风中都要自行溃散,最后只留下透明的理念。事情的发生过程当然不是透明的理念,而据说是骇人听闻、不堪回首的粗野下流。克拉姆老爷一定是被这种两极的转换弄得疲惫不堪,才成天昏昏欲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