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夜的戏剧

夜,是一处天赋的舞台。

夜幕隔断白昼,隔断喧嚣,使戏剧的欲望萌动。

角色框闭于有限的时空,心魂敞开于无限的梦愿。

夜的戏剧与白昼的戏剧背道而驰。比如说,白昼的戏剧先要化装,夜的戏剧是以卸装开始。比如说,白昼的戏剧是要你来扮演别人,夜的戏剧则一概由“我”来演出自己。比如说白昼的戏剧是要自己消失于既定角色,而夜的戏剧恰恰相反,是要你走出人山人海。

比如说道具是一架钢琴,琴体之局部,映出一团月色的微明。

比如说那微明闪映的局部,忽然间,跳进来一缕动荡的白色。

比如说娥走近琴旁。

夜便更其沉静。月光便更其漫远。那时,赤裸的丁一和赤裸的娥相互眺望,天涯咫尺,似在那沉静与漫远之中看望以往的路途,谛听那悠久的呼唤或歌唱——

倘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倘禁果已被肉体保释,“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

因而赤裸的丁一和赤裸的娥久久地眺望,期待这天赋舞台上的可能,看那“裸体之衣”在还是不在,听那漂泊的呼唤是否已经抵达今夜的歌——

成熟的恋人抑或年老的歌手,望断天涯,望穿秋水,

望穿那一条肉体的界线。那时,

心魂在肉体之外相遇,目光漫漶得遥远……

这样,他们才慢慢挨近,才知道,那遥远的歌一向所呼唤的,即是今宵——

因而灵魂脱颖而出,欲望皈依了梦想。

本能,锤炼成爱的祭典——性,得禀天意。

相互摸索,相互抚慰,衰老的恋人抑或垂死的歌手,

随心所欲。

颤抖的双手,仿佛核对遗忘的秘语。

枯槁的身形,如同清点丢失的凭据。

这一向你都在哪儿呀!

群山再度响遍回声,春天的呼唤终于有了应答:

我,便是你遗忘的秘语。

你,便是我丢失的凭据……

于是乎疯狂,这才到来。

就像格伦所说的:那样的时候,我总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感情。

就像辛蒂亚说的:我要他看我!

就像娥曾经问过的:看我的什么?身体谁没见过?

是呀,我要你看我的隐秘,看我的欲望,看我一向埋藏的心愿……看这身形正放弃警惕,看这心魂已冲断隔离……噢,是呀是呀,这才是我与夏娃亘古至今的期待。

譬如格伦的屡屡提问:你一向想要而又不肯说的都是什么?

但又有约翰的警告:你跟他签署了什么文件没有?你有没有拿到法律保障?

不过辛蒂亚是这样回答:不,我信任他!

虽然安还是担心:你甚至还不认识他呀!

但辛蒂亚不以为然:我倒是觉得我认识!

再譬如格伦的那句名言:只有有肉体关系的人,才可能给你有益的忠告。或譬如娥与丁一的赤裸与疯狂: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才能把人间的谎言斩尽杀绝!

于是,就像安终于袒露心曲:你想过我吗?你能让一个女人快乐吗?我便在那浪动的丁一中应和:“能啊,娥!我当然能!”

“你说什么?”夏娃在喘息的娥中问着。

“我说能!我说我能!我说:这就是让秦汉洗掉的那个结尾吧?”

“什么结尾?”

“我是说呀,”丁一在娥耳边压低着声音喊:“这才是那部影片、应该有的、结尾呀——!”

…………但在丁一的记忆里或在我的愿望中,这样的夜,永远都不会——或永远都不要——有什么结尾。就让他(她)潮涌潮落,一浪高过一浪;就让他(她)激流险滩,一环紧扣一环;就让他(她)灵感叠起,精彩纷呈,就让他(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直至风熄浪静,直至月远云高,直至娥缓缓起身走去窗前……这当儿连我也似始料不及,那丁疾喘吁吁地忽然冒出一句千古绝唱:

“娥,你的屁股好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