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寻常威尼斯(第3/4页)

我有时想,这莫不是马可·波罗在天之灵在跟我们开玩笑吧?要在这里开玩笑,他一定先找中国人。见到自己家乡一下子转来转去地出现那么多中国人,他一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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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天吵闹的威尼斯也有安静的时候。

我想起一件往事。

两年前我在一个夜晚到达,坐班车式渡船,经过十几个停靠站,终点是一个小岛,我订的旅馆在岛上。这时西天还有一脉最后的余光,运河边的房子点起了灯,灯光映在河水里,安静而不冷落。

灯光分两种,一种是沿河咖啡座的照明,一种是照射那些古建筑的泛光。船行过几站,咖啡座已渐渐关闭,只剩下了泛光。这些泛光不亮,使那些古建筑有点像勉强登台的老人,知道自己已经不适合这样亮相。浸泡在水里的房子在白天溶入了熙熙攘攘的大景观,不容易形成凝视的焦点,此刻夜幕删除了它们的背景,灯光凸现了它们的颓唐。本来白天与我们相对而视,此刻我们躲进了黑暗,只剩下它们的孤伤。

前面临水的这排房子展示日久,又无依无靠,因此损害严重,已很少付诸实用。有几幢已被某些国际公司“认领”,名曰维修,实则广告。

班车式渡船一站站停泊,乘客很多。细细一看几乎都不是游客,而是本地居民,现在才是他们的时间,出来活动了。踩踏着游人们抛下的垃圾污秽,他们从水道深处的小巷里出来,走过几座小桥来到码头,准备坐船去看望两站之外的父母亲,或者到广场某个没有关门的小店铺去购买一些生活用品。他们成天在人声中淹埋,所以在渡船上见到陌生人也不再动用太多的礼貌,只是木然地站着,无语无笑。有一部分人是刚刚关门的店铺的职员,神情疲惫,遇见熟人打个招呼,却也没有笑容。

开始下雨了,船上乘客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五六个,都与我一样住在小岛。进入大河道了,雨越下越大,已成滂沱之势,我在担忧,到了小岛怎么办?怎样才能冒雨摸黑,找到那家旅馆?

雨中吹来的海风,又湿又凉,我眯着眼睛向着黑森森的海水张望,这是亚得里亚海,对岸,是麻烦重重的克罗地亚。此时的威尼斯已是一片狰狞,使我联想到古代从泉州出发的航船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在这里艰难靠岸的情景,又联想到海潮一次次乘人不备夜半肆虐的架势。

这倒也罢了,可是明天一早,它还要梳妆打扮,凄然一笑,忙忙碌碌地接待专来寻找妩媚的旅客。

登岸后凉雨如注,我又没有伞,只得躲在屋檐下。后来看到屋檐与屋檐之间可走出一条路来,便挨着墙壁慢慢向前,遇到没屋檐的地方抱头跑几步。此刻我不想立即找旅馆,而是想找一家餐馆,肚子实在很饿,而在这样的深更半夜,旅馆肯定不再供应饮食。但环视雨幕,不见灯光人影,只听海潮轰鸣。

不知挨到哪家屋檐,抬头一看,远处分明有一盏红灯。立即飞奔而去,一脚进门,见到的竟然是两个中国女孩,果然是一家中国餐厅!

何方华夏儿女,把餐厅开到这小小的海岛上,半夜也不关门?我喘了一口气,开口便问。

回答是,浙江温州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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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写过一部戏叫《威尼斯商人》,这使很多没来过威尼斯的观众也稍稍领略了当年这座城市的商市风貌,又对这里的商人产生了某种定见。

我在这里见到了很多的威尼斯商人,总的感觉是本分、老实、文雅,毫无奸诈之气。由此进一步证实了我以前的一个判断:只有发达的商市才能培养良好的商业人格,投机取巧、狡诘奸诈,不是因为太懂商业而是因为不懂商业。

到一家玻璃制品店逛逛,店主人邀请我破例到隔壁参观烧制过程,理由只是他喜欢中国文化。见他烧得娴熟便随口叫他师傅,他连忙说不,整个威尼斯没有几个师傅,他还是徒弟。炉火照得他满脸通红,估计年龄已六十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