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四(第2/4页)

“是啊,我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你说的一切。”

房子心旷神怡地答道。在她当时的语调中,流露出女人慰藉的喜悦。

龙二借来房子的扇子,为她驱赶着脚边的蚊虫。停泊在远方的船只的桅灯忽闪忽灭。就在眼前,井然排列着仓库的一个又一个檐灯。

他又想谈起那股猛然揪住人们的脖颈、将人们趋向不惧死亡境地的、不可思议的热情。然而他非但没有说出这些,反而不问自答地啧啧谈起了自己贫困的身世。

母亲去世后,在东京的区政府担任公务员的父亲便独自一人承担起抚育他和妹妹的责任;他的学费全都出自体弱多病的父亲拼死拼活挣来的一点加班费;尽管如此,他仍然健康茁壮地活了下来;在空袭中家宅被炸毁,妹妹也在战争末期因斑疹伤寒而死去;战后,龙二从商船高中毕业,就在他即将独立而尚未独立之际,父亲也溘然离开了人世;龙二陆上生活的记忆,只有贫穷、疾病、死亡以及遭到焚烧后一望无垠的广袤原野;他就是这样一个已经彻底从陆地上解脱出来的人……他生平还是第一次对女人详细讲述这所有的一切。

在叙说自己的凄惨身世时,龙二有些多余地亢奋起来。他一边在心底一隅反复呼唤着现在的存款额,一边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曾那样渴望说起的大海的力量和恩惠稍稍放在一边,犹如一个平庸男人自夸自赞一般炫耀起自己的力量。这是他虚荣心的另一种表现。

龙二想要谈谈大海,譬如这样倾诉:

“我之所以在心底里一味地珍惜那种可以为之献出生命的爱情,或是令人周身产生灼热感的恋爱观,毫无疑问都是拜大海所赐。对于我们这些被关在铁船上的人来说,周围的大海酷似于女人。它的风平浪静,它的狂风暴雨,它的变化无常,夕阳西照的大海胸部的艳美毋庸赘言。然而,轮船在大海中前行,却又不断地遭到大海的拒绝;虽然是无穷无尽的水域,却又丝毫不能解除自己的干渴。尽管处在这样一种无法不令人想起女人的各种自然要素的包围中,却又总是远离女人的实体……根源就在它!我心中了然。”

然而,取代了如此详细的说明,实际从他口中飞出的,却只不过是他平素爱唱的那首歌的一节而已。

我生来就是大海的男人

面对着渐渐远去的港湾

……

“挺可笑吧?这是我最喜欢的歌。”

“这歌很不错嘛!”

房子回答。可龙二却在心中暗想:这个女人是在照顾我的自尊心。女人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但却装出一副平素就喜欢的模样。

“她不可能洞察出我藏匿于这种流行歌曲深处的情感、我时常热泪盈眶的痛切心绪以及我这个男人内心郁悒的底层。好吧!如果是这样,那我就只把她当做一个肉块来看待好了!”他想。

冷眼望去,再也没有比这更纤巧、更娇艳的肉块了。

房子在胭脂色内衣上加套了镶着黑绢花边的和服,系着白色罗织带,白皙的面孔清澈地浮现在微暗中。胭脂色在黑绢花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冶。她甚至以女人特有的温柔沁润着四周的空气。龙二迄今为止从未见过如此奢华而优雅的女人。

每当她略微扭动身躯,远处水银灯的光线就会改变角度,把她的内衣由胭脂色变幻成深紫色。龙二可以感受到:在她内衣里那团芊绵茂密的阴影深处,女人的褶儿正在无声地喘息着。这个近在咫尺肉块上的汗水和香水的芬芳,径由微风传送到面前,仿佛不断地向他呐喊: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龙二想象着那悄然而非本意地蠕动着的纤细指尖骤然变幻成火指时的情景。

无法形容的漂亮鼻子,难以言喻的美丽嘴唇。他像棋手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投下围棋的棋子一般,把房子每一个艳丽的细微部分,置放在朦胧的黑暗中审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