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角儿朱依锦(第4/6页)

我才晓得,那些架双拐的人怎么爬得动六层楼。

一个男医生和一个女护士正在抢救朱阿姨。护士不比我老多少,在朱阿姨手上扎一针,没血;又扎一针,还没血。那男医生嘴里哄她:“不要慌,慢慢来,在护校不是老拿橡皮来扎吗?把她当橡皮就不紧张了……”

我叹了一口气。朱阿姨的脸这些人平时也看不到的,别说她光溜溜的身子。我已挤到最前面,回头看看朱阿姨现在的观众。我的脊梁太小,什么也不能为朱阿姨遮挡。

朱阿姨这下子全没了板眼,怎么摆布怎么顺从。她眼倒是睁着,只看着天花板上的黑蜘蛛网。针怎么扎她的皮肉,她都不眨眼。

护士医生做完了事,把一条白布单盖在朱阿姨的白身子上。就像大幕关上了,观众散戏一样,周围的人缩缩颈子,松松眼皮,咂咂嘴巴,慢慢走开了。

我跑进护士值班室。一个老护士在打毛线。

我叫唤:“唉,要床棉被!”

护士说:“谁要?”

“天好冷怎么不给人家盖被子?”

“你这个小鬼头哪来的?出去!”她凶得很。

“就一条薄被单!……”我跟她比着凶。我想好了:只要她来拖我我就踢翻那个大痰盂。“为什么不给人家穿衣服?”

老护士的毛线脱针了,顾不上来拖我。她一面穿针脚一面说:“穿什么衣服?浑身都插着管子你没长眼?……她知道什么?她是棵大白菜了你晓得吧?不晓得冷的,不晓得羞的!……”

“大白菜也晓得冷!也晓得羞!”我说。

那男医生这时出来了,看看我,手上净是肥皂泡。他那手碰了朱阿姨,他倒要用那么多肥皂!他对我笑笑说:“她是你妈?”

“是你妈!”我说。

我最后还是把他们闹烦了,扔出一条被子来。

我给朱阿姨盖严了。我坐在她床沿上睡了一小觉,醒来见被子给撩在一边。朱阿姨还是又冷又羞地躺在橡皮管道的网里。

韦志远听着听着把头低下来。

我讲着讲着就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头顶那个白得发蓝的发旋。那个圆圆的漩涡白得发蓝,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碰它。他的耳朵也很好看,又小又薄,一点都不奇形怪状,耳朵里有一层灰尘。

我说:“唉,韦志远。”

他不理我。

我又说:“朱阿姨可能不会死的。他们说过几天她可能会醒过来的。革命小将说了,她一醒过来,他们会把她和别人关在一块,她就不会吃安眠药了。”

他还是不理我。其实他从来都不怎么理我。其实他从来不怎么理任何人。有人说大清早天不亮,听见男厕所里有人唱戏,都唱男女对唱的段子:男腔他就唱,女腔他哼胡琴伴奏。跑进去,看见唱戏这个人是韦志远。他蹲在茅坑上,唱得好感动的,眼圈都红了。

其实韦志远人在看门,心里根本不在看门。有次他拿了一大厚摞纸到我家,说他写了个戏,是写给朱阿姨唱的,请我爸给指教。他走了,我爸把那一摞纸往床下一塞。他床下面塞满稿子,老鼠没啃完旧的,新的又塞进来了。只要人家向我爸讨还稿子,爸就会猛一拍人家肩膀说:“他妈的写得真不赖!好好干,再改它几稿!”人家一听就开心了,哪怕爸用他的稿子揩屁股他也不计较了。

韦志远不同,一个礼拜后他又来用手指“嗒嗒嗒”弹我家门。我爸拔上鞋后跟就要出去。韦志远脸洗得白白的,站在门口。我爸说:“谁来的电话?”韦志远说:“不是……”我爸说:“挂号信?”韦志远笑笑说:“您叫我过几天来的。我的剧本……”

我爸来不及耍花招了,说:“哦……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下个礼拜怎么样?我跟你好好谈,啊?”

韦志远还不走,问:“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