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柳腊姐(第3/6页)

穗子的外公喜欢所有和机械、电有关的东西。他时而在他的写字台上摆上六七个收音机,有半导体,也有矿石机,都是旧的,因此总是你响他不响。腊姐叫外公请她听黄梅戏,听朱依锦唱的。外公就献宝似的得意,把六七个收音机全开到黄梅戏上,腊姐一边剥毛豆一边听六七个朱依锦有一句没一句的唱,有时七嘴八舌一块唱起来,外婆说你们开庙会呀?腊姐在到穗子家的第三个月学会了朱依锦的四个唱段。有时在院里拿把破芭蕉扇生炉子,便翩翩地舞着沙沙响的烂扇子,自念自唱起来。穗子发现她学曲调跟偷一样快。腊姐学样样东西都快,都跟偷似的,贼快。她学了女中学生那样梳两根辫子,两把辫子对折成两个圈。也学了穗子妈的穿衣款式,用面口袋染了黑,缝了条窄裙子,前后各一个褶子。她每月有五块钱工钱(一般保姆有十来块),她用一块钱扯了块浅花布料,虽然它的图案都是印错的,但不凑近也看不出大毛病的。穗子看见腊姐穿黑裙花衬衫竟也是好看的,但这好看是从城里人(包括穗子妈)那里盗窃的。所以穗子有些不高兴丫鬟腊姐自己给自己改形象。穗子认为改了形象就是改了角色,而腊姐永远的角色是丫鬟。

连穗子父亲都开始注意到腊姐了。他是写戏的,对好看女子的注意不怪他,是他的职业本能使然。穗子发现爸爸隔一两天总会回来吃顿午饭或晚饭。有时妈妈一道来,有时他自己来。他同腊姐开玩笑、搭讪,说整个作家协会大院的人都在打听谁家来了个漂亮妹子。有时他跑到厨房,长辈那样对腊姐关照,拎不动两满桶水不要逞强,正长身体时会累罗锅了。腊姐叫穗子爸“姐夫”,外婆说:“什么?你公公是我侄儿,他怎么成你姐夫了?!”腊姐对穗子爸一笑,说:“姨父。”外婆说:“表姨父。”腊姐又笑说:“表姨父你的衬衫我给上了点浆。”穗子看见腊姐把叠得四方见棱的衬衫捧给父亲时,父亲和她两双手在衬衫下面磨蹭了一会。看起来当然只是交接一件衬衫。

不久腊姐给自己缝了两件连衣裙,布料绝对不是印错花的次品。要到一些日子以后,穗子才能证实自己的猜测:这两块洋气典雅的布料是爸爸为腊姐选购的。至于腊姐给父亲什么以使父亲抽了两个月劣烟而省下钱为她扯布料,穗子将永远对此停留在猜测阶段。

穗子爸回家来时腊姐嘴里总是有曲有调。有天穗子听她唱起自己在学校合唱团的一支歌。穗子想,她可偷得真快呀,我自己才唱了没几天。她上去从背后掐住腊姐的两颊,腊姐正随着那支儿童进行曲的节奏在衣服板上搓衣服。她嘴里原先满准的调给穗子扯得一跑老远。穗子说:“再敢瞎唱?”她说:“哎哟,掐的那是肉!”穗子说:“掐的就是肉!谁让你脸皮那么厚?”腊姐说:“疼死了疼死喽!”穗子说:“你把歌词念一遍给我听,我就放了你!”腊姐说:“我哪晓得词!我又不识字!”

穗子突然上来的这股恨弄得她自己浑身抽风。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瞬怎么会对这个丫鬟腊姐来了如此的狠毒。她说:“你不懂词你乱唱什么?!”腊姐说:“跟着你学的嘛——哎哟你把我肉掐掉下来了!”穗子说:“我唱的是什么词?”腊姐说:“风里断盐,雨里讨盐……”穗子真给她气疯了,居然她敢拿如此愚昧无知没有道理的词来窜改她的歌。穗子不明白她这股突来的狠毒并不全是腊姐惹的;她从四岁起就在嘴里比画各种她完全不懂的词句,但她那是没法子,而腊姐却很乐意这样胡言乱语。她真要把腊姐两个腮帮揪出缺口来了。她说:“我最恨最恨你什么也不懂就敢瞎编!是‘风里锻炼,雨里考验,我们是暴风雨中的海燕!’听懂没有?你这大文盲!”腊姐说:“好好好,我这个大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