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母亲(第2/7页)

我站在童年的边沿上,无意间瞭望了一下天边。那时候的天蓝蓝圆圆地扣着,地平线的尽头荡漾着河流一样的春天的地气。我试着向前走,走了很远很远,走得很累了,还是走不到天边——那似乎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那一刻我萌发了一个渴望长大的念头。我想,只要长大了,我就一定能走到天边。

我终于离开了母亲向天边走来。我长大了的身影挡住了母亲枯萎下去的身影。我找到了我人生更长久更亲密的伙伴,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你——我生命的延续。母亲用乳汁把我养大了,大了后我却很少再想到和顾到母亲了。多少年了我一直不忍正视这个现实,我怕羞愧的感觉伤害了天下所有的母亲。我情愿这只是我多年文学生涯的过敏和多虑。我无数次谴责自己,否认自己,纠正自己,但本性的利益却一次次地震颤着我的心。

我有了你,孩子。你使我成了一位真正的母亲。我用超过了母亲的爱来爱你。我把天边的云指给了你。我知道我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我更为我天性里还有着的自然闪烁的爱感动得想哭泣。

我知道你会长大的,大了你就会知道这风和云和雨的关系,知道自然界的因果和轮回的关系。可我又怕你长大,怕你在一个大风或者是晴朗的天气里,收拾行装,迈起通往自己道路的脚步。

你不需要母亲的时候,母亲可能最需要你。

天那边已是一片黑云了,孩子。

最好的歌

你还不会唱歌,什么对于你来说都是第一次。

我编了一支最简单但又最代表生活结构的歌教给你:

爸爸好,妈妈好,太阳好,小树好。

你用你还发不清音的嗓子唱成了:

爸噢,妈噢。

后面的你还不会唱,但爸爸妈妈已经很高兴了。他们把你唱的当成了最动人的歌。他们围着你,妈妈把你抱在膝盖上击着拍子,爸爸则不说话,久久地让一幅最温暖人间的图画凝固的眼底,直到香烟烧疼了手指。

一遍一遍,你变音变节地唱着。

早晨醒来,你翻一个身,尿一泡大尿,爬到窗前,嘴里就唱起了爸噢妈噢。一遍一遍你得意地唱着。

我拧着你尿湿的床单,突然从你的歌里有了惊奇的发现。我发现你不仅继续唱着爸噢妈噢,接下去还唱出了另外两个新鲜的令爸爸妈妈一时听不懂的歌词:喔噢,喂喂噢。

孩子,我的还不足一岁的孩子,这就是你自己变换的歌词吗?这就是你第一次创造的尝试吗?这就是你生命的本能的选择吗?

我惊奇但不解地望着你。

一遍一遍,你唱着。

也许是更密切的遗传的关系,爸爸破译了你的密语。他从你的歌声里和望着穿裙子的布娃娃的眼睛里找到了联系。因为妈妈曾告诉你,那个穿裙子的布娃娃是妹妹;同时还告诉你,如果问谁叫小树,你就该指指鼻子说,我。

你唱不清楚,你把爸爸好妈妈好唱成了爸噢妈噢,而把我好妹妹好唱成了喔噢,喂喂噢。

爸噢妈噢喔噢喂喂噢,你无拘束地唱着,自然自在地唱着,高高兴兴地唱着。你不一定是个创造或通晓人性的天才,但你唱了一支最好的歌!

爸噢妈噢喔噢喂喂噢。

我抱着你孩子,让你刚刚从我分离出来的身体再贴紧我,让我用心来换你,我的小小的小小的儿子。如果这个世界给予你的尽是危险和痛苦,那么,我情愿负载着,也不让你到我的外面去。

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树木和土地都不再是纯净物。

好久好久都听不到你的哭声。

我的小小的儿子,在用脚攀登时,你没有用手扶住,你从童车里重重地摔了出来,迎接你的不是妈妈柔软的手臂,而是你还不知道性质的坚硬的水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