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花(第2/3页)

就在老板关于凶杀贩毒启蒙的那个深夜,在末班电车的站台上,想着想着,不由地有些兴奋了。

突然,我的肩膀从背后被人重击,“喂——接着,刚出炉的。吃!”

话还没听完,手里已捧上一只热乎乎的豆沙馅烤面鱼。在街上吃东西并扔东西给人吃,在我的东京时光里,是头一回恐怕也是最后一回。

身旁站了高我一头出去的海野。

“喂,君——”日本人通常把比自己辈份或地位低的对方喊作君,“住哪儿?”

没等答话,出手线电车正缓缓无声地停靠在站台边。

海野伸出一只大手把我和我的大衣拎进车门,顺势把我搁在乘客们小心翼翼腾出来的座椅空心里。

我觉出车里的东京人正一上一下偷瞟着立着的海野和坐着的我。而海野,则用东京人从来不用的大嗓门问我来日本有几天,嘱我用心学日语,之后找个能教人实实在在一技之长的中专读,之后嫁一个像男人的男人……从上车到下车,深夜电车里一直响亮地回荡着海野。

店里的“以拉夏以麻赛”之后若是踱进了海野,老板额头便会拧出一只麻团。

老板头疼海野。

海野往酒店里一坐,邻桌悄悄地就空了。除非那一日特别忙,而客人们又喝昏了头喝大了胆。日本人怕“牙库匝”。老板怕客人们的怕“牙库匝”,从而不敢登门从而断了生意。

但老板对海野总是堆上一脸春风。

他怕海野唤了众弟兄来砸他的店?

或者老板自己就待在某位“牙库匝”的树底下乘凉因而不敢冒犯那个山头?

有一天,老板边一眼一眼瞟着柜台对面的海野,一边提高了声音吩咐我,说海野先生光临的时候,杯子可放一放的,跟海野先生聊聊天不是挺愉快么。然后他又朝海野刮上一脸春风。

不是不明白小本经营的买卖人得有两枚舌头,只是拗不过自己的一份脾气——

我一边头也不抬洗着杯子,一边回答老板,当初来这儿便是专门洗杯子的,有专门聊天的小姐呢。要是店里不需要洗杯子的了,我可另去找一家的。

柜台“嘟”地给人砸了。

“君,好样儿的!”

这样的“嘟”地一声以及大嗓门当然是海野。

那个瞬间,我听见自己血管里似乎也汩汩流淌着些许“牙库匝”。

就从那个瞬间起,在我与海野之间,似砌起一种默契。

他操着那种不断打嘟噜的“牙库匝”口音,我的半夹生日语则越想说清楚什么越说不清什么,隔着又长又宽的硬木柜台,在洗杯子的那些间隙里,就那么说着比划着。

在我现在的记忆里,海野那时的脸孔是何等明朗。

他说他去钓鱼时从不钓鱼。看着鱼,不,看着生命在那样纯净的水里游动,看着那么自然的生命状态,不知为啥就想哭。男人也有想哭的时候。八格。他说。

他还把目光穿过壁纸厚墙,说人类真的文明么,人对自然是何等野蛮。人有多么贪婪,占有占有,能砍的,能挖的,能毁的,能干的人都干了,转过身来假惺惺装天使,再下去一百年一千年……那时海野如同现代影片里的巨怪,目光里会溅出光和火。

偶尔,也有很长的叹息。

人呵,他说,人有了汽车,结果人腿渐渐也就废了。人真可怜,人把自己拴进一根领带囚进一只公文包,斯斯文文你争我夺……

海野是“牙库匝”,“牙库匝”死后是不能升天堂的。但,我面前的海野,那一个个瞬间的海野,脸上是掠过了神圣的。

但海野毕竟是不能升天堂的海野。

我听见过他粗声粗气骂错放了唱盘的招待——那个可怜的女人可能因为怕海野,而把海野心爱的石原裕次郎一紧张放成一首“百分百的男女交际”。八格牙路。那东西也叫歌,人也能唱?!瞪红了眼睛的海野像搧某个男人耳光一样一掌打在那个女孩屁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