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忆前身(第2/4页)

那更别说胡兰成写的《民国女子》,我读到是收在父亲手上一本破旧不堪、日本排版印行的《今生今世》上册里,随便一摘,都是。看吧,“我且又被名词术语制住,有钱有势我不怕,但对公定的学术界权威我胆怯。一次竟敢说出《红楼梦》《西游记》胜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爱玲却平然答道,当然是《红楼梦》《西游记》好。”

再看,“我自己以为能平视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爱玲则一次亦没有这样,即使对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连我在内,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对东西亦如此。可是从来的悲剧都由好人作成,而许多好东西亦见其纷纷地毁灭,因为那样的好原来有限,是带痊的,其实不可原谅的还是不应当原谅。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

我高中毕业那个暑假,父亲偶然获悉胡兰成在台湾,联络上,偕母亲跟我三人去拜访。那天的话题都绕着张爱玲说,胡先生取出日本排版的《今生今世》上下两册赠父亲,书中有蓝字红字校订,可能是自存的善本。我因为爱屋及乌,见不到张爱玲,见见胡兰成也好。真见到了,一片茫然,想产生点嗟怅之感也没有,至今竟无记忆似的。对胡先生书《今生今世》,不但之前除了《民国女子》一章,余皆不读,奇怪的是,之后仍不读。一年后,暑假期间我也不过顺手抄来一看,也怪了,这一看就觉石破天惊,云垂海立,非常非常之悲哀。

于是我写信给胡先生,不指望胡先生还在台湾,可比是瓶中书那样投入大海罢了。想必,这是我从此完全被袭卷了去的“胡腔胡说”的第一篇。我认为胡先生比张爱玲厉害多了,很懊悔一年前为什么只看见张爱玲,没看见胡兰成,只好恨自己是,有眼无珠。

不料我立刻得到了回音,胡先生想把此信当做正要付印的台湾版《今生今世》的序。这哪行,父亲急书一封阻止此事,胡先生回信说:“天文忽然写信来我都吃了一惊……若做代序,当然是先要问过你的,请放心。”

这段我与胡先生结识的经过,我是幼稚跟鲁莽,根本不值一提的。但一九七六年,符兆祥先生编了本书叫《一九八○》,小题曰:“现代最杰出青年作家小说选”,上下册,各选十人;并每个人找一位评论家评介,颇像股票分析师推荐可以长抱的绩优股。我和天心给选在下册,就请当时住我们家隔壁的胡先生写评介。胡先生很高兴地写了,却不能用,换言之,给退稿了。这两篇的题目一篇叫《来写朱天文》,一篇叫《朱天心呢?》,写我的部分,胡先生便提到此段结识,请容我摘录如下:

前年朱天文初次跟她父亲朱先生来看我。朱先生是柔和正直礼义之人,他是来为搜访张爱玲的资料。朱天文则只听我说话她自己不说。我与朱先生尚未相熟,对方又有礼,我就说话轻浮起来,对人不够诚恳,对己亦不够真实。朱先生送我一瓶竹叶青,我回一枚日本包袱。我因说同样的包袱带来二枚,一枚送给一位显官什么人了;这一枚送给天文小姐。客人辞去后我只觉这一天不对劲儿。果然数日后朱天文写信给林君,说她见到了我很失望。她在信里写道那显官又于我什么相干!她说我脸上亦没有张爱玲说的特征。我读信当即很愧歉,觉得自己真是不好,而对写信的人起了很大的敬畏。

她信里又说这天她穿的衣装我全不注意,带来的便当有一样寿司是她做的,我吃了也自己不知吃了没有。这我也觉得是我的不对。但饶是挨了打击,我却喜爱那信写得清洁无禁忌,只顾对林君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