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到永恒(第3/4页)

我坐着,等待着,想象着三十几年前的光景。

在漫长的午后,我终于看见有人穿过树丛绕到房子的后面——用钥匙打开后门——进去——穿过走廊来到前门——清晰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前门被推开——这时是下午两点。福克纳的家下午两点准时向游人开放——我从木楼梯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迎面看到走廊的那一端贴在墙上的一大张福克纳年轻时黑白照片的印刷品——他望着你,执著而沉重——你被震慑。你看,福克纳就这样迎接了你,你们所有的来访者。

福克纳的家是深宅大院,还包括院后一片片的草场,又一片片的树林。福克纳家的林子很深,林前的木牌上写着:夜晚不得入内。林深得没有尽头。你只能看到树的枝杈繁乱地向四面伸展着。一丛丛的灌木。阳光照射在林中空地上,叶片和芦苇花闪着摇曳的光斑。隔开树林和草场的,是用木板条和木桩钉起来的长长的围栏,连福克纳家的大门,也是用这种木板条钉起来的,裸露着粗糙的木纹,简易而矮,不过是个门的象征,大概也代表了福克纳朴素的审美。通往树林的门敞开着,它静而超然,像一幅古老庄园的油画。那门给人很多感觉,你看到的是一片衰败,而你看不到的,却是一首灵魂的长诗。我在那木门前停留了很久,我拍下了那门的照片,空无一人的,但我能够看见福克纳是怎样穿着皮靴从门外的那片丛林中散步归来……

然后是他的院落。秋天的枯败的落叶铺满了他家的门廊和花园。中午时分,一辆白色的漂亮的汽车开过来,停靠在福克纳的房子边。一个黑人走下来。他告诉我们,他是被雇用每天为这里清扫落叶的。然后他开始工作。枯叶在他的扫帚下发出了飒飒的秋天的响声。

也有点凄凉。

问他,是不是了解这房子的主人?你曾经见过他吗?黑人显得模棱两可。又问他福克纳孩子们的下落。他这一次坦诚地说,不知道。他说他没有读过福克纳的书,当然也不了解这个白人对于南方黑人以及他们的处境所怀的那一份深切的同情。但这些并不妨碍他为福克纳空无一人的萧条衰败的故居清扫落叶。他干活儿很卖力。他的劳动很快显出了成果,那些枯黄的叶片在他的扫帚下像小山似的堆积了起来。

仪方到大门外我们的车上取电话号码时,我独自一人走进了福克纳的家。我接受了在这工作的密西西比大学研究人员亲善友好的微笑,我想他们一定是热爱并了解福克纳的。我们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语言。最后,他们只好放弃交谈,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参观福克纳家从上到下的每一个房间。我是为数不多来此访问的人们中为数不多的中国人。我用中文在门口的登记簿上郑重地写上我的名字。

参观福克纳的故居不收费,这也同用十七美元去看猫王奥维斯的家不一样。

尽管一九四九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已经使奥克斯佛小镇上的福克纳很富有,但他的家依然显得简朴至极,甚至使人想到贫困。最普通的房子,两层。简易的楼梯和书架。陈旧的打字机,几乎没有陈设,也没有一丝奢华。福克纳在此过着极为朴素的写作生活。他在那架打字机前,写了一本又一本书:《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圣殿》、《去吧,摩西》、《押沙龙、押沙龙》。我至今无法描述阅读福克纳的作品所带给我的怎样的灵魂的震动。他把你们带进南方的苦难中,又牵引着你们的精神从苦难中拔脱。福克纳用他所能传达的人们从各个角落发出的声音来拯救人类,他在太多太深的生存之不幸中,终于发现了一种不可摧毁的精神,那便是他一生苦苦追寻的彼岸。他告诉他的读者,你无论怎样地被压在最底层,但精神是应当永远支撑着的,这样你才可以不倒。福克纳要的不是生存的质量,而是一个人的生命的力量。